幽微-1
佛洛伊德说过:『有眼有耳的人都会知道,一个人无法隐藏任何秘密。就算他的唇齿缄默,指尖也会喋喋不休,每个毛孔都会洩漏他的秘密。』
她的秘密,也是一样。
她是在一阵窸窣声中醒来,微睁开眼,入目的是背对着她坐在床上的陈如曦,对方拿着手机小声地说着甚幺,听了一阵子发现通话的人应该是叶景淳的妈妈,她说:「我去接你。」
等陈如曦收线,吴安雅也坐了起来,她感觉到动静转头过来:「吵到你了?」
「没有。」此时应是清晨五点左右,街上还拢着夜色,她转头看了一下窗外,已有稀疏的行人,「你要出门?」
「嗯,景淳的妈妈要到车站了,我得去接她。」
「我陪你去吧?」吴安雅说。
陈如曦安静了一会儿,「不用好了,我们要顺路去警局看景淳,我怕妈妈会介意有外人在。」
『外人』两个字像是对她兜头的泼了一桶冷水,讪讪的笑,「你说的也是。」
陈如曦下了床,「你再睡一会儿吧,我会自己过去。」
吴安雅有些提不起劲,却还是撑起来对她说,「你去梳洗吧,我去给你做点东西吃。」
「好。」这次她没有拒绝,对她说了谢谢,在她听来,却疏离的像是外人。
吴安雅陪着她吃了点东西垫胃,就送她出门了。再次回到房间,扑在床上,微弱的光线从窗帘透进来,白皙而偏冷,应该是依旧笼罩着薄雾的大街,有那幺几十秒的空白,恍无神志地盯着窗外的白光看。
抬起手臂摀住眼睛,薄薄的恼怒油然升起。没办法继续睡,也没办法起身,彷彿做甚幺也不对。
所谓责任,是帮不了的。
「……是阿,『外人』。」
因为陈如曦的话,她有些觉得,对于逝去者的伤感被转换成了一个陌生的对象,不再是她的朋友,仅仅,是陈如曦的未婚夫。看到,感觉到的,是好友失去情人的哀痛,是遗族不得不的自持坚强,椎心的感受,来自于无法替她分担这一方苦涩。
一直以来,因为原生家庭的感情不睦,她对于陈如曦,投射的是类似亲人的感情,就某些方面,对于她的感觉是胜于亲人,然而她的离去,却让吴安雅明白无论多亲密,不过是个外人。
帮不了。
她不需要。
到底,希望陪她一起面对这件事,也许只是出于一厢情愿的心思罢了。吴安雅就这幺躺在床上等待闹钟响起,起身梳洗,彷彿是每一个普通的早晨。
「早。」8点不到,就进了办公室。
总机是大学刚毕业的小女生,一把软嫩的嗓音,与天生的媚态,如同芙蓉初绽的娇美动人,她对她拉开一个漂亮的笑容,「早安,雅子姐,今天那幺早?」
「欸,昨晚没睡好。」她情不自禁摀着前额,昨天没睡好,脑袋正阵阵抽着。
「呵,还以为是大生意呢!」
吴安雅眼睛一亮地说:「哇?殷殷,今天要约会吗?特别好看。」
「呵,哪有。」对方害羞地扶了扶脸颊,「就想穿穿新衣服嘛。」
她笑了笑,顺口称讚几声,闲聊几分钟就让人打断,来人走来恰好挡住吴安雅照在侧脸的光线,再她的余光之中那人西装笔挺,她顺口打了招呼,「你忙吧。」逕自地往内走去。
「小姐你好。」
「你好,可以帮你什幺忙?」一问一答之间,空旷的大厅,让来人的声音所佔据,吴安雅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怔忡着,仅仅就的一次呼吸,流泪的冲动让她眼眶发热,氤氲快速濡湿了眼眶。
她不知道怎幺会这样,可是,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麻烦你,找吴安雅小姐。」那个人说。
对话却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雅子姐?……哦,走在前面的那位。」
「哦,谢谢你。」他说。
然后她耳畔萦绕的是脚步声,衣物稀囌的摩擦声,「吴小姐,请稍等一下。」
百转千迴,当她故作镇定地转身之前,却不得不先伸手,抹去那滑落在颊边的珠泪。
那短短几秒钟里她从来人的样貌找到了答案,比起印象中的人成熟了许多,与现在的叶景淳却有更多的相似了。
「吴小姐,这个时间过来打扰,我很抱歉,」他把证件平举着,合宜适度地说道;「关于叶家一事,是否可以请教你一些例行上的问题?」
──像,真的很像。
这人西装笔挺的样子,却很像是叶景淳拍婚纱的时候,吴安雅看着对方相似的脸,压抑着脱口而出的叹息,故作自然地说:「嗯,办公室谈可以吗?」
「当然,方便的话。」
「这边请。」
由于对方并没有穿制服,一路上倒也没有引起甚幺骚动,大约只当作是客户罢了,等阖上办公室的门,才向他笑笑:「谢谢你没有穿制服来,否则恐怕要造成骚动了。」
对方眉宇间的严肃稍减,「我们长官也是出自这个考量,不过回去警局就得换制服了。」
她勉强地笑笑:「呵,是吗?──我几乎忘记他是双胞胎了──叶景森?」
对方以微笑回答。
「坐吧,喝咖啡还是茶?」把他让到沙发上,「嗯,可以的话,开水就好。」
「哦?是执勤不能喝?」
叶景森依旧是平淡的回应,「不算是,只是没有那幺喜欢,严格的说,这也不算值勤,你是他的朋友。」
她倒茶的手顿了顿,庆幸着对方看不见她现在僵硬的表情,「是吗?他现在呢?」
「还在法医那……我很抱歉,为景淳的事过来。」
「作什幺道歉,是为难你了。」虽然答得很轻巧,转身看见他的脸,却还是忍不住百感交集,「吴小姐?」
对于逝去的感伤,大约每个人都有它的阈值,就像是杯子的容量,在装满它之前,杯子总是优雅从容的使用,累积的超过了杯子的容量,不论再怎幺掩饰、补救,在那满溢的情绪之前,总是显得狼狈。
吴安雅放下了杯子,怅然若失地说,「你跟他,真的很像。」
「但我不是他。」
叶景森的回复让她有些讶异,但她不好意思在这话题上纠结,只是道歉,「要是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很抱歉。」
「不会的,我只是告诉你事实罢了。」
「对阿你不是他,他不在了。」
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之后,她又打起精神,「你说吧,有甚幺需要我配合的地方?」
叶景森并未对她的语言做出评论,只是低头翻开随身的笔记本,公式化的说:「目前已知被害者生前是委任贵公司处理婚礼相关事宜?」
「对,他们原本预定下个月29日举办婚礼。」
「是。能提供我相关资料?」
「嗯,可以,看你需要哪些部份。」
「企划方面,与帐目的部份,包含已付与未付款项。」
「企划我可以提供,帐目的话,待会儿我请出纳组替你处理。」
「……查阅被害人通话纪录,发现近来与贵公司的通话十分频繁。」
「嗯?当然,他要结婚幺。」
「可以麻烦吴小姐您回想,18日下午1点到3点左右行程?」
「我整天都在公司里,昨天下午……可,不是强盗杀人吗?」
他望着她的目光却沉稳而犀利,「……目前不能排除买兇伪装成强盗杀人的可能。」
「1点到3点……」
她的脑中似乎轰然一声炸开来,在烟硝的浓雾之间呼吸不到空气,但拨却了那些朦胧之后,前方出现的是烽火之后的散落在各处的残骸,那些积累的忍耐跟烦躁都藉此被翻了出来,她问他:「是因为,他的电话吗?」
叶景森并不隐瞒,「最后的通联记录,是你没错。」
「买兇……」吴安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意识到方才几乎是屏着呼吸,烦躁得几乎令她无法自持:「我也有嫌疑吗?」
彷彿是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可她的眼泪却掉了下来,耳畔好像还可以听见电话的那头,那人欢欣的声音:『安雅,你不晓得,真的太美了,如曦一定会喜欢的,我要给她个惊喜。』
『好,我会偷偷告诉她的。』
『嘿嘿,你才不会。』
『哼,赶快回家吧你。』
就像那雪泥鸿爪,留不住,也抓不住的转瞬之间,那通电话,在那谈笑风生的时候,跨过了生与死的边界,无所知觉──再也听不到那个人,用那样的语气说话,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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