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水》幽微-4

    幽微-4

    吴安雅没有进办公室。

    打了一通电话请了一个病假了,发动机车就闯进午后灰暗沉重的阴沉天气中。

    她想起昨天跟陈如曦说的话:『我正想起你呢。』

    这些年,差不多已成了习惯,单看到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或问起另一个人,彷彿这两个人就是要在一起才能平衡。

    如今死亡意味的失去,彷彿让这个天平失重而摇摇欲坠,她多想问叶景淳:『一句话都来不及诉说的离开,在黄泉那边的你,是否也着急得跳脚,抑或,对于来不及实现的未来,悔恨不已?』

    她记起曾经读过的诗,那个诗人描述着生死相隔思念,『不思量,自难忘。』

    生与死,彷彿是站在无际大海的两端,当中相隔的距离,因为看不见尽头,好似无边无继,如此令人茫然无措。生与死,也像是身处在拨散不去浓雾中,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彼此,只能在迷雾中感觉到自己的惶恐与孤单。

    那些被留下来的人,究竟,该怎幺办?

    她换掉一身正式的装扮,但镜子中的自己,那个人穿着深红色的针织洋装,伞状的裙襬,圆领,袖口是缩口的设计,就像是另一个人,彷彿透过镜子看到几年前第一次穿它扭捏的样子。

    掉入了回忆的漩涡,那天,叶景淳扬着一张阳光似的笑脸对她说:『啊,我就知道适合你!』

    究竟是6年,还是7年过去了?

    她甚至记不清是哪一年收到的礼物,但她却清楚地记住了对方带着一张兴奋的表情来找她。

    『嘿,』他对她递出一只纸袋,『──吶。』

    『做什幺?』

    『你看看就知道。』揣着神神秘秘地的表情对她眨眼。

    等她拿出裏头的东西,还没看清楚是甚幺,对方『噹啷~』一声兴奋的转为一张笑脸,可当她看清理头的东西,又一脸不明所以──『嗯?要拿给如曦吗?』

    『噗。』对方朗声地笑起来,『要给你,给你的。这如曦可不知道。』

    『啊?为什幺?』

    『生日阿,安雅,你生日到了吧?』

    『欸?!』她反而不自在地骚骚脸颊,『是吗?今天几号?』

    可叶景淳又出乎她意料地吐吐舌头,『18。』

    简直要被这活宝玩死,吴安雅没好气说:『不是我生日吧?叶景淳,你搞笑?』

    可叶景淳彷彿也不自在起来,挥着手,『就当是先送的,反正也是这个月。』

    她觉得叶景淳真的很奇怪,送甚幺洋装,明知道她不穿洋装,偏偏还前缀了一句,『如曦不知道。』简直作死的节奏。

    她把东西又塞回袋子里,推到他怀里:『那你说我该说甚幺?谢谢?还是退件?──我不穿洋装。』

    对方还是一脸哎呀真不上道,客气甚幺又把东西推给她:『可不就是因为你没有才买的。』回答得理所当然。

    简直在说外星话。

    她觉得对方简直脑迴路清奇,叹了一口气──『so?你是想说什幺?』

    对方鬆了一口气,转变成清朗的笑脸大约有几秒钟,如同晴天的阳光般明亮地难以直视的表情,他说:『所以记得穿,你生日那天。』

    那样的明朗灿烂如今彷彿阳光照射在眼底的残影,刺眼模糊,而终有散尽。

    壁橱里的衣物不知道过了几轮的汰换,它还在,固执地,安静地,佔据着某个角落,似是不停地在提醒,而且是拿着凿子执着地在心底敲凿着,直到斑斑血迹不忍卒睹,还不肯罢休。

    『你干嘛送洋装?』她当时还是问了。

    他愣了一愣,然后用再灿烂不过的笑脸对着她说,『你个傻瓜,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干嘛计较这个,就觉得适合你了,又遇到你生日就买啦。』

    那个被固执地凿开的伤口,经过了一段时间,总是能长出新的皮肤去补,但新长的皮肤,却再也无法像从前的一样,无论是多小的疤痕,都掩饰不掉表面皮肤扭曲张狂的纷乱。

    她却开始后悔了,为什幺当时不问清楚,『叶景淳,你既然定义了好朋友,为什幺送件衣服还要瞒着她,你到底,是甚幺意思?』

    她记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叫《夜奔》,有一句这样的旁白:「那个大雪的夜晚,当我一个背转身,我和林沖,既是生离,也是死别了。」一直现在,都还记得那大提琴浑厚迴荡的配乐与男主角不紧不慢的说故事声调,那诉说着遗憾的口气,是如此平缓,却如同大提琴的声音震动迴荡在空气中,彷彿也能感觉到象徵男主角的那提琴声震动着胸口,感觉到,在缠绕着他的余生后悔中,夹杂着说不尽的思念。

    留下来的人,除了思念,还能做甚幺?

    吴安雅叹了一口气,默默的换掉这件早就不适合自己的衣服。

    「你们在哪?」她传了封简讯给陈如曦。

    对方不到10分钟就回了地点,「你到了再打给我。」

    「ok。」她觉得,用简讯回的话,依旧远比複杂思绪来得有魄力,简洁明了。

    人与人的相处,也许有一定的配额,但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与别人相处的配额,到底甚幺时候用完。如果能像倪匡的科幻小说那样,具体的化成可计算数字,那在短短数十载人生里,错过的遗憾一定能少很多吧。

    然而,如果真的是这样,也许就不叫做人生了。

    生活里可能错过的事情太多了,例如逛街的时候看到心仪物件,没有及时买下,等回头去找时,东西已经被卖掉了。

    『可遇不可求。』她记得曾经有个朋友这样评论逛街看到的心仪物件。错过了,有时候就要花上更多时间,动用更多资源去找,或许找得到,或许只有相似的替代品,这时总会不经意的悔恨之前没有当机立断。

    然而有些决定,是没有回头余地的。

    她回想起刚听到他们两个交往的这件事。除了诧异,还有某种程度上的失落。她一直觉得,毕竟,那个人一直是用亲近的态度对她,却也不曾听说陈如曦与他的事,所以震惊之后,伴随而来的,就是生气。

    彷彿被这两个人联手抛下了。

    可当认识的时间越久,越认识叶景淳,就越能理解当初自己的误解,他确实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对人好,不经意的就流露出令人误解的暧昧。但是对于感情,却也有自己的执着与认定。

    并不是她认为这样让人误解是好的,而是,这就是叶景淳的个性。

    所以后来,她也就不再回头检视从前的那些心情。

    这次因缘际会下被翻出的记忆,她觉得有些狼狈,也觉得有些好笑,其实根本没甚幺好纠结的,因为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他们都不可能在一起。

    停机车的地点,在叶景淳家巷口,一眼望尽这栋公寓式建筑,也许是大楼的缘故,看不到常见于影视的警戒线,仰望着应该是住家的楼层,缓步徐行,「嘿,安雅。」

    「……声音真的很像吶。」果不其然,她朝声音望去,叶景森正小跑步过来。「刚看到你要走,怎幺来了?」薄薄的汗水在他脸上晶莹闪烁。

    「嗯,只是想过来看看。」她想了想,在包包里翻找,掏出面纸:「──给你,不过你这样出来可以吗?」

    「还好,」他顺手接过她的面纸,「谢谢。」

    「老实说,我以为你会回去上班?」他又说。

    「本来是打算,可下了车,却不想进办公室了。」

    「喔?」

    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一张孪生的五官,熟悉而又陌生,收起视线慢慢的说道:「因为我改变不了什幺,回去为任何一对新人构思策划彷彿都是亵渎了他们的期待,我不想就此逃到他们期待未来的美好想像里,这样是不对的,客户不应当作我的止痛药。」

    「所以你才会过来?」

    「嗯。」

    「……那个,」她有些发窘的说,「早上谢谢你,不只通融我的无理,还在车阵前拉我ㄧ把──让你看笑话了,谢谢。」

    吴安雅站在叶景森面前,不由自主地发散了思维,对方确实叶景淳不一样,叶景淳是热情而略带孩子气,他会大笑,玩闹,或者突发奇想让人哭笑不得,但公私分明你可以感觉到他的成熟。

    「我不认为是笑话,相反的,我觉得你是个率真的人。」而叶景森却温煦又犀利,如同冬日暖阳一般地平和稳重。

    「骤下结论不大好吧。」她依旧感到窘迫咕哝。可叶景森听了扬了扬嘴角,他问她接下来是否要去灵堂祭拜,吴安雅给了肯定的答案,「去看看能做什幺,在家里会闷坏。」

    「嗯。」他点点头,迟疑了一下想对她说甚幺似的停顿,却恰好手机响个不停。

    「先接电话吧。」

    「抱歉。」他说,接起电话几乎可以听到对方大嗓门的音量,几秒钟收线他说他得走了,「你忙吧。」吴安雅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转身準备要走,而对方却喊了停了她,「嗯?」

    「不要试着当侦探,我们是为了而案件存在,所以,请别试着当侦探。」他几乎有些激动的说着。

    「……我不会的。」

    「你不会,不代表别人不会。」

    「……」她看着他不以为然的表情,似乎有些明白他在指谁

    她一直是对于吃亏或者委屈有些被动的人,老是出气的对象也只有自己,关在家里三天不出门,假日杀到外县市吃喝玩乐,或者埋在工作堆里熬夜不睡觉,散尽一口郁闷的气,之后,还是同样的过日子。

    但陈如曦不同。

    她是会为自己出口气的人,她不会恶意针对任何人,却也不会放过惹动她性子的任何人,就像只猫。招惹到她的领域,就要挥动爪子来捍卫,无论威胁是否强悍于她。吴安雅想起叶景森曾说:『大嫂幺?』带着那样一个嘲讽的微笑。

    也许是,叶景森看明白了这点。

    「叶景森,」思考了一下她说,「我不知道你为什幺对如曦带有敌意,可你也是家属,我想你能明白家属心底的着急惶恐──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请你务必体谅。」

    而对方却因为这话语怔了怔,「他们有你这位知心的朋友,也不枉了。」

    「是不是讽刺我都欣然接受。」

    他倒是扬起一道新月般的唇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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