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一把大火把天都烧红了半边,十万蛮兵陷在火场挣扎哭号,夺路逃奔,也不知多少人为了一条生路自相残杀。好容易逃出芜城,只剩下不足一万的残兵败将,惊魂未定就听得马蹄如雷,云阳侯黑甲白袍,带领本部兵马掩杀而来,神威凛凛,宛若天神降世,当场就杀得一众蛮兵魂飞胆裂!”
“先生这话就说得差了。”满楼宾客如痴如醉、屏息静听,却忽然有一个青袍书生扬声发问,“这满城大火,四门紧闭,云阳侯又是从哪里出来追杀蛮兵?莫非——他一开始就不在城中?”
“这位看官有所不知。”说书老人自得地一捻长须,手中醒木“啪”地拍在桌上,“这芜城东西南北四门,西北乃是旱门,东南两面被白水河环绕,北蛮不善乘船,攻的不过是西北两路。云阳侯调集民船铺成浮桥,引兵马从东门水关杀出,那些蛮子哪里防到?小侯爷一厢追杀,一厢收拢沿路各城各镇兵马,眼看就要斩那北蛮国丈于剑门关下,却不道奸臣柳明夏假传圣旨,一道诏书将他从军前召回,绳捆索绑,押入大牢!”
酒客们“轰”的一声喧嚷起来,老者却不肯再往下说,冲着客人拱拱手,立刻就有个才总角的小孩子托了个盘子下来领赏,那个意思分明就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了。元绍随意挥了挥手,让边上的雷勇往盘里丢了块碎银子,自顾自地神游万里。
凌玉城……
十四一战惊天下,其后在边关连战皆捷,步步高升,其间三次率军进犯大凉,更有一次轻骑奔袭数百里,大凉京师为之扰动,其名可止小儿夜啼。弱冠入朝平乱除奸,因功受封龙骧将军,直到总制三边……
悠悠十载传奇从心头流过,正在出神,却听见边上有人“啪”地一拍桌子,一个显然是进京赶考的书生粗声粗气地叫道:“虽说是奸臣陷害,可那修罗将军被锁拿下狱,也算是他的报应。——芜城一战,他放火烧城,连阻击蛮兵的襄州兵马和芜城青壮全都烧在火里,自己却带着本部兵马追击蛮兵邀功请赏。那一场大火之下,四千襄州军连带守城的芜城青壮只有两百人生还,他倒是带着部下加官进爵,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自古杀俘不祥,何况是为了自己功劳,连自家人一块儿杀!”
“要说没有私心,他为什么不带着自己的部下去阻击那些蛮子?”
元绍轻微地皱了皱眉。几千孤军弱旅对抗三万强兵,能打赢就不错了,还在计较烧在火里的有多少自己人?至于带着自己的部下阻击凉军更是笑话——四千勉强收拢的襄州军多是步兵,芜城青壮更不用提,难道让那个凌玉城带着麾下骑兵玩巷战,让那些步兵和民兵靠两条腿追杀大凉残军?
书生之见。
“四千对十万,能打赢就不错了,还想怎么样?”
“这一场大火,芜城青壮葬送殆尽,只成就了他一人功业,这是为国征战,还是为了他一己私心?”
“襄州太守早就逃得不知去向,芜城一败,京城门户洞开,死的何止这么区区半城百姓?不用半座城池换一方平安,难道要用手上这么几千残兵去跟人家硬碰硬,全部死在北蛮手里倒好么?——还不是一样护不住芜城百姓!”
“连自家人一起杀换来的加官进爵,算什么国之栋梁、一代名将!”
“总比把自己性命都填上去还打了败仗的好!只要打赢了,管你是怎么赢的!”
“我朝以仁德治天下……”
一群书生吵吵嚷嚷,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有人辩驳,有人嘲讽,有人两边解劝却谁也不听他的,嘈杂的争辩声隔着几张桌子一句一句传来。元绍听得有滋有味,一扭头,忽然看见对座的年轻人正在和雷勇交头接耳:
“雷叔,那个凌玉城……那天你看见人了,真有他们说的那么漂亮?”
“可不是!那时候我看着主子一直盯着对面的样子,还以为主子看上他了,正想着明儿晚上就去把人弄来呢!”
“噗……雷叔你就没看出来那是个男人?什么眼神!”
“男人又怎么样了……”低低的笑声里,被唤作“雷叔”的汉子张口结舌,从络腮胡子里红到了耳根:“男人就男人,小夜你笑我作什么!长成那副样子,男人也不过是个娘娘腔!”
“我还真不相信了——”
“小夜”,元绍含笑叫着自己看着长大的这个年轻人的小名,刚要说什么,刻意压低的争辩声倏然中止。坐在他对面的人微仰着头,看向元绍背后的方向,神情凝固如石像。元绍随着他的视线扭过头去,第一眼就看见一群侍卫从内室雅间走出,凌玉城被他们护拥在中心,目光与他相接的时候甚至从容地微微点头致意。。
“现在我相信兰陵王戴着面具上阵是真的了……”良久良久,所有的脚步声都消失殆尽,小夜将下巴枕在胳膊中间,有气无力地嘟囔了出来。
第3章 欲将丹心朝天子
听月楼虽然是虞阳名楼,却并非坐落在城中,而是矗立在虞阳西郊崇仁门外的清和道畔。出崇仁门三里便是风景如画的清和原,眼下花事正盛,虞阳无论男女老少,但凡有点闲钱有点闲工夫的,必然要到清和原踏一日青,折几枝花,才不辜负了大好春光。有些身份的人家,归来时少不得要在听月楼坐上一坐,喝两杯酒儿,连带了听月楼也是日日爆满,时不时就有抢不着位子的纨绔子弟在楼下争闹。
然而此时在楼前吵吵嚷嚷的却不是什么尚书家的公子、郡王家的王孙,而是一群纵马而来的骄兵悍将,单看他们身上簇新的窄袖锦袍,脚下可以照得出人影的乌皮长靴,还有腰间弯刀上明晃晃的宝石,就知道这是护卫北凉使节前来贺寿的卫队。此刻前前后后一两百人笑语喧哗,撒开了马缰慢慢闲走,立刻有坐探飞报西郊大营的守将,点了五百人马前来拦截,恰恰在离听月楼不远的地方将人截住。
无奈拱卫都城的二十万军队里,御林军占了八万,九门提督麾下四万,轮到京郊东南西北四座大营,不过剩些残羹冷炙罢了。一帮军饷不足、训练不精的步卒面对北凉骑兵的高头大马,勉强列成阵势已经是两股战战,谁还壮得起胆子上前喝斥阻拦?眼看北凉人的骑队已经到了听月楼下,带兵的副将把心一横,仗剑拦在路中间,大喝一声:“站住!你们是来朝贺的使节卫队,为何不奉圣命在郊外驿馆居住,反倒要进京城?”
“奉圣命?”为首的一个北凉骑兵乜斜着眼睛望了他一眼,怪声怪调地重复了一遍府将的话,回头大笑:“兄弟们,他们要我们奉圣命!倒不知道奉的是哪家的圣命啊?”
“你、你们身在大虞,当然奉的是大虞天子的圣命!”
“老子是大凉金吾卫,只奉大凉皇帝的圣命,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大虞啊大虾的!难得来一趟南朝,老子想进城去见识见识,你们一帮瘦得跟小鸡似的家伙拦在路中央,是打算让老子砍哪,还是打算给老子的马擦蹄子?”
“你、你们……北凉和大虞是兄弟之邦,我朝皇帝的圣命,就是你们皇帝——”副将兀自在喋喋不休,早有一个北凉骑兵等得不耐烦,狠狠一夹马腹,那马唏溜溜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一对铁蹄对准副将的面门踹了过来!
可怜那副将也是勋贵子弟出身,先是补了侍卫,只因宿卫宫禁遭了排挤,这才外放到西郊大营作了一个副将,平生连人也没杀过。之前敢于挺身而出,多半还是仗了几分书生意气,此刻两个斗大的蹄子直奔了自己脸上过来,早就吓得呆了,幸好背后的心腹亲兵反应得快,拼死扑上去抱住他就地一滚,这才免了脸上永久留下两个马蹄形的凹槽。一群北凉骑兵哈哈大笑,纷纷挥鞭纵马,从抱成一团的主仆二人身旁潮水一般涌过。
“军纪太差了。”元绍凭栏下望,忍不住暗暗皱眉。楼下北凉骑兵还在嘻嘻哈哈,楼上凭栏下望的大虞酒客屏声敛气,一个个敢怒而不敢言,猛然间远处马蹄如雷,一支队伍斜刺里切了过来,还没卷到面前,就听见一声响亮的叱喝:“举弩——”
刷的一声,高速冲刺中的队伍应声勒马立定,骑士整齐划一地举起□□,冷森森的箭头排成一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直线,没有任何颤抖地对准肆意嬉笑的北凉骑兵。马上人一色的黑衣黑甲,面目冷峻,发号施令的那个骑兵头顶一面漆黑大旗猎猎飞舞,偶尔翻卷出来的白色笔划刚劲有力,更像是死神偶尔一现的獠牙。
“是黑衣军!黑衣——”有小孩子拍着手掌欢叫起来,立刻被惊慌的母亲捂住了嘴,“你不要命了!”
一声“黑衣军”喊出,原本还觉得扬眉吐气,只差放开声音欢呼的酒客们人人噤声,窗户边上挤挤挨挨的人头瞬间缩回去一大半。那小儿挣扎着想要探出身去,却被抱住他的少妇捂得更紧,年轻的母亲脸色惨白,手臂止不住地微微哆嗦,却也没人有心思嘲笑她们一句。
那可是黑衣军!是云阳侯凌玉城的卫队!
当年奸相柳明夏独揽大权,甚至打算谋朝篡位,满朝忠臣被他杀的杀、贬的贬,连带边关守将也被收买了一大半。其时合朝共知凌玉城是柳党得力**将,柳明夏将他连连提拔之余,更令他带五千黑衣军回京朝觐,明摆着是要用这支百战雄兵参与谋反,却不料紫禁城四门大开的那一刻,黑衣军回头反噬,箭雨如瀑,把柳明夏连带三百护卫射杀在丹凤门下。
叛乱方平,宫中一纸手令,命黑衣军连夜捉拿叛贼党羽。是夜九城大索,虞阳百姓家家关门闭户,心惊胆战地听着暴烈如雷的铁蹄声中连绵不断的惊呼、哀号、惨叫和乞求,熊熊大火吞没了一家又一家高官贵族的府邸,就连虞阳长街上覆盖的积雪,也被横流鲜血染成了惊心动魄的黑红。
那一夜,天街踏尽公卿骨。
尽管时隔四年,黑衣军三个字,仍然是虞阳市井中等同于禁忌的存在。
楼上鸦雀无声,楼下两队骑兵相距百步勒马而立,也是连战马嘶鸣都听不到一声。北凉金吾卫的带队军官眯起眼睛打量着一排森寒的□□,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冷笑一声:“云阳侯的卫队,什么时候**起虞阳城卫军的活了?我们不过是要进城逛逛,你们看好北疆大营就得了,在这里狗拿耗子的拦什么拦?”
“黑衣军自然和虞阳城卫军毫不相**,”黑衣军的小队长催马上前一步,一手稳稳端着□□,另一只手按在了刀柄上,语气骄傲而凛冽,“但是,我们是大虞的军人!”
“只要我们一天是大虞的军人,就不许你们随便踏进京城!”
金吾卫里多是北凉各族的贵胄子弟,那位军官自己就是一个小族族长的次子,因为生性勇武,被族里送来做了个侍卫。他之前也在战场上和大虞的北疆大营交过手,多少有点儿见识,情知就是那一轮□□,自己手下少说也得倒下二三十号人,更不要说对方腰间的角弓和长刀也都不是吃素的——这一刻,他语气虽然还是嚣张蛮横,却多少透出了几分心虚。
“我们是代表大凉皇帝出使的使节,你们真敢动手,不怕你们皇帝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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