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的脸,一只手却在他想要抽回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指。元绍只好保持不动,等凌玉城抹完药放开,才悠然道:
“其实朕想说的是,你弄错手了。”
“……”
有这么一段**曲,凌玉城再次涂完药、回到卧房的时候,元绍等待的时间就越发漫长。好容易等他回来坐下,再次抬眼去看时,元绍身姿端正,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刚才根本就不曾动过--只有嘴唇紧紧地抿着,甚至微微有些扭曲。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在恼怒,仔细看时,才能看出即将喷薄而出的那一缕笑意。
“陛下……”
“刚才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朕都以为你人坐在这里,魂已经跟着小十一飞了!”
调侃的语调里,凌玉城微微低了头,有些赧然,目光却不自禁地往元绍手背上一溜。看他这样,元绍原本没放在心上的,却故意把那只刚抹了层药膏的手背往外亮了亮--当然,务必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继续取笑:
“这还好是住到谨身堂去,就在隔壁,又是你的卫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等过了年我们去鸭子河畔捕天鹅,离这儿几千里路,你还不得把脖子给扭折啊?”
他只是随口一说,凌玉城却是全身一凛。如果说他自己去青州,把小十一丢在京城有父皇看着他都不放心的话,两个人一起东巡,离京城千里迢迢,京里能做主的只有太子,那简直是把孩子一个人放在狼窝里!虽然宫里肯定还留着几个他的卫士,可几个卫士管什么用!
现在的小十一,可不是两年前还没交给他时,在后宫角落里没人搭理的小小皇子!
想到这里,微微舒展了下身体,悠然回道:
“那就带着他一起去好了。反正朗儿也大了,该出去见见世面。再大几岁,臣还想带着他上战场呢。--对了,陛下第一次上战场是几岁来着?”
这句话看似无意地冲口而出,其实却是他细细斟酌的结果。特权这种东西毫无疑问要省着点用,相对去青州,当然是远赴鸭子河的时候把徒弟带在身边更安全些。至于封地,一年多没去了,再多半年也无妨,大不了回来的时候请求陛下分道而行,快马加鞭去青州转一圈儿就是。
虽然不愿意,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相比青州而言,京城,有元绍、有小十一在的这座京城,对他的牵绊已经越来越深了……
元绍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凌玉城上半身微微前倾,嘴角含笑,眼里闪着半是期待、半是好奇的光芒,显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是关注。元绍笑了笑,故意向后靠了靠,昂起下巴:
“你猜?”
“臣是十四岁第一次上战场……”凌玉城提起要带徒弟一起走,也不过是在试探,只要元绍不曾明确的表示反对就心满意足,此刻乐得顺着他绕开话头。一边说,一边觑着元绍的神色,看他脸色淡淡的,似乎不以为意,便慢悠悠道:
“陛下肯定比臣要早了。大凉全民皆兵,民风悍勇,臣曾经听说,但凡骑在马上挥得动刀的男儿,就上得了战场。陛下又是从小习武,想来……十岁?”
“七岁。”元绍嘴角一勾,自得的神色溢于言表,显然对凌玉城没猜中感到很得意。“坐在父皇马前见识战场是七岁。至于你说十岁,那时候朕已经自己骑马冲阵,亲手杀了第一个敌人了。”
当然,马前马后,团团围绕的侍卫和伴读是少不了的……不过这就没必要特地说出来了不是?
看他得意,凌玉城也很配合地送上一个惊叹的眼神。不管怎样,十岁能上阵杀人已经很了不起了,看元绍的样子,应该也不是别人砍残了故意放过来给他杀的:“臣十岁的时候,还被先生拘着读书……”
“你也不容易了。十四岁上战场就独当一面,真是天生就该做武将这一行的!”当然,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那是天生就该做朕的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药罐里放着的那把小勺子……
其实我脑补的是面膜棒来的(自pia)
不过其实应该是圆柱形,尽头有个小凹坑来的
第136章 羽林犹宿殿前霜
或许是意识到凌玉城对小十一的维护,此后连续五六天,元绍时不时地把这个最小的儿子叫到跟前。不是一起共进午餐,就是手把着手给他校正射箭的姿势,或是亲笔为他批改习字。以至于这一天,清河公主入宫请安的时候,元绍留女儿一起吃饭,作陪的居然就是小十一。
第一次和幼弟一起吃午饭的清河公主很是多看了小家伙几眼。
之前一半是年纪小,一半是不受宠,除非是中秋、除夕这样合家团圆的宫宴,十一皇子从来没有和兄姐出现在一张饭桌上过。今天不年不节的,他居然能够上桌,可见之前听说的,小十一越发受宠不是谣传。
虽说因为驸马重伤,清河公主已经好几个月没踏进宫门,可这位元绍膝下唯一的公主是什么人?十二三岁就跟着母妃管理宫务,可以说宫里有头有脸的女官、太监,就没有她不认识的。哪怕是现在,职司供应皇室用度的少府令也是她的门下,后宫又是基本无主的状态,她想知道些消息还不容易?
仔细打量,这个还没满六岁的**穿着件宝蓝色的锦衣,紧身窄袖,收拾得十分利落。小家伙还没到戴冠的年纪,乌压压的头发扎了一根小辫,辫梢用红绳扎缚,末端缀了一颗指顶大的珍珠。这珍珠光洁无瑕,就是用来作她钗头的大珠也足够贵重,却只是随意拿来给小儿束发,让人感叹果然是天家富贵。
因为年幼,小十一坐在特制的高椅上才能够到桌面。可那椅子只是腿高了一截,其余和大人用的靠背椅一模一样,小孩子坐在上面四边不靠,空空落落的。小十一就能稳稳地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半顿饭下来都没有试图去靠一下椅背、扶一下扶手。
见她一眼接着一眼地打量对坐的幼弟,元绍心念一转,嘴角已经挂上了笑意。“好久不见你进宫了——驸马可好些了?”
“劳父皇牵挂,已经好得多了。”虽然自家夫婿的伤势是父皇特地指了太医诊治,隔三岔五的叫了太医去回话,家里赏赐的药材都堆了半间屋子,可该有的寒暄也得有。清河公主盈盈浅笑:“到元宵的时候,差不多就能陪父皇一起看灯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阿夜这次伤得实在是重。”元绍轻轻点头:“缺什么东西就来和父皇说。听说你今儿进宫路上还给两拨人让了路,何必?不要说阿夜只是在养伤,就是他再也上不了马、开不了弓,你也还是父皇的女儿,是我大凉堂堂的公主!”
清河公主微微垂着脸庞,只是温柔轻笑。权贵之间车马争道再正常不过,阿夜重伤,就不免有人蹬鼻子上脸。她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那不代表就怕了谁。
驸马禁足半年又如何?革职罚俸、羽林将军换了人做又如何?当日父皇音信不知,驸马跟着失踪,她也敢在昭信殿说出那句“羽林卫奉诏”!若仅仅驸马养伤就让羽林卫大权旁落,她枉做了大凉的公主!
元绍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他这个女儿,在父皇面前、在夫君面前温温柔柔的,一副小鸟依人模样,心中可自有丘壑。上下打量,宝贝女儿衣饰华贵,璎珞矜严,可脸色却总是少了那么一分容光焕发的娇艳,眉宇间甚至有些隐隐的疲惫,想来这些天照顾驸马伤情也是劳心劳力——
“可惜阿夜伤得不是时候。”他故意大声叹气:
“你出嫁也有好几年了,朕本来想着也该有好消息,谁知阿夜又在这节骨眼上受了重伤。看样子,朕想要抱外孙,还得再多等几年了……”
“父皇!”
公主玉颊飞上两朵红云,轻轻跺着脚,只是娇嗔不依。元绍给自己灌了一大杯酒,看看脸颊通红的女儿,又看看坐在高脚椅上,有些茫然的小儿子,摇着头哈哈大笑:
“好啦好啦,朕这次东巡不带阿夜出去,让他好好陪陪你。也省得你看自己弟弟就馋成这样!”
说到做到,过完上元节,带着重臣大将浩浩荡荡奔赴鱼儿泺的时候,元绍果然没有把驸马给拉出来。不但驸马,连新婚不满一年的康王也留在了京城。太子是惯常留下来监国的,所以,这一年去鱼儿泺放海东青捕天鹅时,相伴左右的唯一儿女,居然是刚满了六岁的十一皇子。
这次出关,元绍并没有选择过去两年走惯的线路,而是取道东方,从广武卫的地盘出关。一进草原,就是丁零、渤海两族的地盘。
“这条路比较近,路上不用那么多宴饮,就可以走得慢些。等到了鱼儿泺,捕过天鹅,这天儿也暖了,再从奚族地界徐徐回京就好。”元绍负手站在高高打起的帐帘边,目光在夯土台下方一朵朵、一簇簇的帐篷上掠过,划过无尽雪原,直落到天际尽头绵延的白色山脉上,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道:
“不然的话,大人无所谓,小孩子只怕是受不住。当年朕第一次跟着东巡,父皇带朕走的,就是这条路。”
原来毕竟是怕孩子受不住寒……凌玉城低了下头,看着站在帐篷当中,正在努力穿上外出大衣服的小小徒弟。幼童毕竟比不得大人耐寒,就算比得上,大人也舍不得他挨冻。所以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比大人足足厚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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