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瀚海阑**百丈冰
这一夜终于平平安安到了天明。或许是之前实在折腾得太厉害,凌玉城并没有因为之前睡了一日一夜而失眠,反而一阖眼就沉进了梦乡。次日醒来时精神奕奕,一场大战下来的疲累劳乏,终于消散得只剩了个影子。
第二天忙乱到了十二万分。一大早拔营起寨,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返回,直折腾到快入夜才围绕着金帐驻扎下来。这一战人人都竭尽全力,战后竟是人人带伤,忙得杨秋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凌玉城也因此逃过一劫,没有因为右掌的新伤再挨上几个白眼。
这么多伤员的返回是个大问题。车辆不够,凌玉城甚至把自己的马车让了出来,也只能满足半数重伤员的需要,不得不下令在两匹马中牵起绳网,让轻伤员控马,携带他们的同袍缓缓而行。至于辎重,感谢他们打败的是北蛮,战获当中别的再缺,马匹总是缺不了的……
吵吵嚷嚷磕磕绊绊,先头元绍的寝帐已经在金帐边上立了起来,后队的俘虏牛羊才刚出发。这次斩获颇多,慰问士卒、检点战获、计算功勋,但凡能动的人都忙了个不可开交,别的不说,就是俘获的丁口牛羊要安顿下来,就是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儿……要给他们吃,要给他们住,要给他们治伤,还要防着他们跑了死了。
前线将士拼死抢来的收获,总不能因为这些杂事儿没做到位,让已经掉进口袋里的战利品再折损了吧?
这么一来,御驾南归的时间只好一拖再拖。三天后,眼看着御营差不多收拾妥当,奚王终于带着大军,浩浩荡荡、灰头土脸地摸回了原地,满脸羞愧地跪到了元绍面前:
“臣有负陛下重托,令北蛮贼子惊扰陛下,罪该万死……”
看着出发前还有些桀骜不驯的新任奚王,此刻高大的身子都缩成了一团,恨不得在地毡上挖个洞埋到下面去,元绍反而没有给他脸色看,温言询问:“冰天雪地里追击半月有余,卿也是辛苦了。——这一战,士卒伤亡如何?”
奚王头埋得更低了。元绍高坐上方冷眼看着,见他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惭愧,就连那一部虬曲盘卷的络腮胡子,都遮不住底下透出来的红色:
“多谢陛下关怀,敌军狡狯,一路逃窜,并不与我军正面对敌……这一战,阵亡不过千余,重伤不满二千……”其中大半还是行军途中冻伤、摔伤之类的非战斗减员。相对于一支迎击敌军主力的大军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伤亡不重,朕就放心了。”当着满帐贵胄的面,元绍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虚扶。立刻就有旁边侍立的金吾卫把奚王拖了起来,元绍环顾左右,神色更加和悦了一分:
“之前你说让北蛮贼子惊扰于朕,这个,朕倒是不怪罪你。这些日子与北蛮贼子交战,辛苦是辛苦了点,可是想到他们在这儿对付朕,就无暇□□掳掠子民,朕就是辛苦,心里也是欢喜的。”
那是,辛苦的不是你,是我……安排防务的不是你,指挥守御的也不是你,带兵在外奔袭敌酋的更加不是你好吧!凌玉城暗自在心里撇嘴,却是立刻侧了侧身子,俯首道:“陛下圣德!”
“陛下圣德,爱民如子,臣……”刚被拽起来的奚王更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大力叩首——反正羊毛地毡又厚又软,再怎么磕头也磕不疼:
“臣实在是……臣是粗人,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日后,陛下要使唤臣的,臣粉身碎骨……”
跟着就是一串又急又快的叽叽呱呱,听在凌玉城耳朵里,跟前两年听奚王那位王女唱歌差不多——有听没有懂。唯一比前两年好的,就是毕竟还听出来是奚语,不会误会到铁勒语去。
真是不愉快的回忆……想到这里,他微微沉下脸,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
这时除了他,金顶大帐里的臣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跪到了地上。元绍这等大义凛然、爱民如子的发言,就是史书上都值得大书特书一笔的,当面颂圣又怎么能落下?也就是北凉臣子做戏的本事不够到位,换成虞夏,这时候朝堂上至少有一半人涕泪滂沱了。
因为没带香囊之类的装备,此刻想哭都流不出眼泪的新任奚王,正在一边磕头,一边竖直了耳朵听上面的动静。听得凌玉城一声冷哼,他飞快地抬眼扫去,正好看到元绍微微侧头,和凌玉城对了个眼神,而后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给朕歌功颂德倒是不必了。——这次辛辛苦苦筹划,打出北疆十年安定的人,可不是朕啊!”
……陛下您这样公然让我们给皇后歌功颂德真的好吗……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听见凌玉城的回答时,他就恨不得一头把自己撞昏过去,假装伤势发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为陛下效力哪里谈得上辛苦?只是这一战,麾下弟兄颇有折损,至今思之,心痛不已。”
……您的意思我都懂了,死伤的抚恤我都包了还不成么皇后殿下?
奚王是很想掏钱的。
在他看来,能用一笔抚恤了结这件事,免去被元绍骂得灰头土脸再削成白板,他是占了大大的便宜了。皇后一共带出来多少人?满打满算才一千。哪怕这一千人的抚恤赏赐他都包了呢……
可惜的是,这金帐里算盘比他精的人多了去了。别人不说,单是元绍,就哪能这样简单放他过关?等帐中臣属陆陆续续平身,元绍把盏中半温的茶水一口饮尽,随手将错金双虎捕鹿银盏放在案角,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子:
“抚恤什么的容后再议。军报篇幅有限,现在你人也回来了,正好说说,这一仗前前后后是怎么个经过?先前北蛮大军围困御营,又得不到你的消息,你那些叔叔伯伯可是担心得很,一天三趟往朕这儿跑啊。”
“臣……”奚王脸色一苦,本能地想要回头,脖子扭到一半察觉不妙,硬生生拗了回来。动作太急,连脖子带肩膀都是一阵疼痛,当着皇帝又不能龇牙咧嘴,一时间好不难过。
不等他设词,元绍已经很善体人意地开了口:“是不是要招军中将领、谋士进来?无妨,朕也想见见卿麾下的勇士,只管传他们进来就是!”
一声令下,众人就听见帐外一递一声的高声传呼,不多一会儿,杂沓的马蹄声便滚滚而来。
北凉军中,特别是关外几支军队,本来就是以部族为单位聚集,没有族长、少族长身份能在军中出头,那除非是极其著名的勇士。至于谋士,寻常牧民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又哪里谈得上出谋划策?
是以元绍哪怕尽量放宽了标准,这一声传呼,也就进来了几十号人,对于广大的金帐来说根本谈不上拥挤。待这批人挤挤挨挨地在后排站好,奚王轻咳一声刚要开口,又被一个声音打断:
“陛下,恕臣僭越。”
说话的正是凌玉城。奚王本能地抬头去看,见凌玉城轻轻侧首,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而元绍立刻应声点头:
“正该如此。”
说着便起身下座,一扬手,雷勇立刻上前,指挥着侍立两边的金吾卫搬开御案,挪移座位。另有两个玄甲卫的士卒上前,不知从哪里搬来一片乌漆墨黑,宽八尺、高也足有五尺的大铁皮,挂在御案背后的屏风上,再展开一卷白纸,小心翼翼地固定上去。奚王离得极近,可以看到那卷白纸上纵横交错,几十条墨线或平行、或垂直,在纸面上划出了几百个一寸见方的格子。
“奚王殿下。”见一切归置整齐,凌玉城从卫士手中接过一颗寸许大的金色棋子,端端正正地放在白纸中央偏下的一个格子上。棋子落在铁皮上发出“哒”的一声,随即便吸住不动,一看就是特意制出的磁铁。
退开两步,凌玉城转头看向奚王,冲着右侧的白纸一举手:
“先前北蛮大军袭扰的聚居地都在哪里,贵军的行军路线又是怎样,可以劳烦您说一说么?”
饶是奚族地图从来都不以距离、而以马程计算,从王帐出发、向哪个方向走久可以到哪个聚居地,众人还是心知肚明,想赖都赖不掉。以金色棋子标示王帐所在,其他聚居地的位置,就很好推算了:
“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部落在王帐东北,三天的马程……”
“东北?”凌玉城把一颗黑色棋子放在金色棋子的右上角:“这张图上面是正北,左边正西,右边正东。是这个方向么?”
“不是这里,还要偏北一些……先是往正北走,两天以后会碰到一个湖,绕着湖向右手……”
黑色棋子一挪再挪。而一旁站着的黑衣卫士也适时递上各色棋子,在白纸上落下不同的标记。这地图立在高处,哪怕是站在最后排的人踮着脚也能看个清楚,见奚王哪里说得不对,立刻就有人开口指正。七嘴八舌中,凌玉城把各色棋子一颗一颗往白纸上摆去,很快就勾勒出了一幅奚族的越冬地图。
元绍很艰难才忍住笑意。别说铁勒族君临北凉八十余年,就是凌玉城到这里三年,撒在草原上商队里的人手也早就有地图呈上。之所以有今天这番做作,一是不想拿出最精细的地图,让奚族人觉得受到威胁,二来,也是借凌玉城的本事,敲打敲打这帮家伙。
喂,你们这帮玄甲卫,不要在后面抄得头都不抬啊!以为被同袍挡着朕就看不见你们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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