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只剩飞骑卫分到的丁口,日子过得最是艰难。
归属于丁零部的飞骑卫,和奚族一样常年奔驰在关外,游牧为生。甚至,因为地域靠近东北的关系,比奚族还要苦寒一些,习惯了顶风冒雪的战士们格外粗犷。往往金吾卫和玄甲卫都裹得严严实实了,飞骑卫的战士还能光了上半身,在雪地里狂呼大笑,角抵为戏,摔得人人都是一身雪一身泥。
这样的战士,自然不觉得踉踉跄跄走在雪原上的俘虏们,有什么忍不下去的意思。开什么玩笑?现在已经是初春了,虽说还没有化冻,吹在脸上的风已经软了许多。冬天最冷的时候,他们家里牧奴身上的衣服,比起这帮人来也好不了多少!
只可惜,这世上不怕艰难,只怕比较。
同样是战败,同样是被俘,甚至几天之前还是同一个火塘边取暖的兄弟。只因为被分给了不同的主子,别人家毫不吝啬地宰了羊的分下来——哪怕因为柴炭不足,只能把生肉往嘴里塞,也好过自己饿得不行了从地上抓一把雪;别人家头顶上有帐篷——哪怕是二三十个人挤一顶,动也动不得一下,总比自己蜷缩在雪地里,冷风呼呼地直往脸上吹强。
疲惫饥渴到了极处,这一点一滴的区别,就成了压垮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起挣扎着在雪原上向前行进,别的营里的战俘,百来个里也只倒下一号人,他们走着走着,十个人里就会忽然栽倒一个,任凭鞭抽棒打也不再起来……
这样下去,等到走出雪原,弟兄们还能剩多少人?更何况他们是出不去的,他们主子的牧场,也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
左右是死,何妨一搏。抢到了马,抢到了粮,哪怕能逃出去几个呢!就算逃不出去,砍一个够本,砍两个有赚!
待得元绍和凌玉城被惊动出帐的时候,已是一声巨响,几桶御寒用的烈酒爆燃开来,连边上的帐篷也点着了一片。火光下,破衣烂衫的俘虏们正挥舞着胡乱抓来的各样家什,拼死奔向茫茫雪原中万分之一的自由。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
猝不及防被冲乱的飞骑卫很快反应了过来。然而,人数处于劣势,又没能时刻保持警惕的他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组织起反击。等到在军官的叱喝下佩好弓刀、跨上来不及鞍辔的战马,左右张望,身边的袍泽已经少了一半。
冲向营地的,除了自忖逃不出去,甘愿用生命为同袍铺就逃亡之路的战俘,还有被解开了缰绳,又在烈火和爆炸中受了惊的战马。
这样的乱局,甚至很快波及到了其他的俘虏营。
谁不渴望自由?谁愿意低头屈膝,一辈子乃至子子孙孙都做别人的奴隶?战败被俘,刀枪架在脖子上那是无法,现在眼看着有机会逃出去,谁不想试一试?更何况,那些在战斗、在奔逃的人里,还有自己的兄弟、朋友、父亲甚至儿子……
“是好汉子就跟他们拼了!”寒风里,有熟悉的北蛮口音声嘶力竭大喊:“南蛮子软弱,咱们五六个打他一个,他们就是有刀枪也**不过咱们!”
“他们人少,要想不让咱们翻盘,肯定会先对咱们下手!弟兄们,想活就跟他们拼了!”
大火延烧,马嘶人喊。天策卫的俘虏营第一个喧哗起来,紧跟着,金吾卫、羽林卫的俘虏们也开始了不安的骚动。
能听懂北蛮话的战士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黑魆魆的俘虏营地。听不懂的,像凌玉城手下这些奚族话都没学明白的正宗南蛮子,在这肃杀紧张的气氛中,也不约而同地握紧了刀枪。
飞身上了帐顶,凭高下望的元绍气得脸都黑了。
这场大胜是多么光彩的事儿!斩北蛮大汗,夺金狼大纛,绝对值得回去告祭太庙了!仗都打完了,战利品都快带出雪原了,临了临了给他来这么一出,这不是在他这个皇帝的脸上抹黑么!
从关内来的辎重都快到了!眼看再过两天就可以彻底放心了,偏偏今儿个半夜里打起来……他还打算晚上松快一下呢!
恼归恼,摊子还得收拾。眼看飞骑卫左支右绌,拦不下开始散乱奔逃的战俘,而其他各营也开始不稳,元绍终于长啸一声,随即运起内力,声音朗朗传遍了整个雪原:
“金吾卫,全军列阵!”
“羽林卫,玄甲卫,天策卫,一半固守原地,一半追捕逃奴!”
“所有俘虏,原地不动的,都是朕的子民,不许无故杀伤!逃亡、反抗的,格杀勿论!”
几条命令传下,整座大营立刻井然有序地转动起来。同样被拎上帐顶的凌玉城按剑站在元绍身后,看着玄甲卫中军大帐一片黑暗寂静,而边上渐次亮起灯火,看着玄甲卫的战俘营地安然宁帖,轻轻松了一口气,这才有余裕将视线转了回来。
高高低低的叱喝声从几个军营里错落响起。金吾卫雄壮的身体往雪原上一矗,天然就是铜墙铁壁,光看着,就给人以不可撼动的感觉。火焰的光芒被森冷的大盾反射入眼,即使是狂冲过来的战俘,此刻也惊恐地停住了脚步。
只要御营不被冲动,其他地方闹得再狠也翻不了天。凌玉城无声地微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其他几座营盘。连续不断的喊话中,俘虏营渐次安静下来,虽然偶尔还能听见稀稀拉拉的?*医校捶置饕丫薰卮缶帧?br />
更远处的黑暗中,几条火龙疾驰而出,四下兜转。执着火把的骑兵像环抱的手臂一样合拢,雪原上,喊杀声随着寒风簌簌飘落,夹杂着牧马人吹动哨子的尖利声响。火圈之外,星星点点的亮光渐次远去,分明是散兵游骑在追杀着逃亡的战俘。
看来,用不到他出手了。
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从乱起到现在,大概已经是一个更次过去,至于抓回所有战俘、彻底收拾停当估计要到明早了。在帐篷顶上站个半夜总不是个事儿,凌玉城向前挪动了半步,还没开口,元绍已经回首道:
“大局已定,下去吧。”
“是——”
还没来得及说第二个字,腰间已是一紧,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飞身而起。耳畔风声灌满,脚下一空,跟着就踏上了冰冷的实地。
又来了!
这么点高的帐篷我不是不上去!更不至于不下来!说也不说一声就搂着人跳上跳下是要作甚——
腰间揽着的手臂尚未松开,马蹄声疾,前来面圣禀报的各营主将鱼贯而来,一个接一个在面前翻身下马。
第162章 细雨斜风作晓寒
虽说经历了这样那样的意外,御驾还是平平安安地入了关。最后一次宴请领兵众将,把从丁零部一路扈从至此的飞骑卫遣归驻地之后,元绍压抑了一路的怒气,终于倾泻在了赶来接驾的天策将军头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嗯?”屏退众人,元绍盯着天策将军几乎贴在地面上的头颅,面沉似水。“一个月的时间,粮草失期了两次!你是不是打算把朕饿死在草原上?!”
“微臣不敢!”
天策将军元璟早已五体投地跪伏了下去,听得元绍厉声责问,头也不敢抬上一抬,只是重重叩首,两三下,冷汗就在地毡上留下一圈湿漉漉的印子。他跟凌玉城倒是同龄,然而能做到独掌一军的地步,靠的却多半是出身而不是能力--若非过继为楚王嗣孙,这枚天策将军的将印,怎么也落不到他手里来。
天策卫当年是太宗皇后的那位入幕之宾,楚王殿下一手一脚建起来的军队,楚王薨后,元绍的父亲世宗皇帝以亲侄周王入继楚王一支,就此把天策卫收归皇室。
然而那位过继的嗣子自个儿身体也单薄,磕磕绊绊长到十三四岁,或许是急于留后的缘故,房里有名分的姬妾一口气纳了十几个。可惜凡事欲速则不达,小楚王魂归泉下的时候,后宅连丫头在内,竟然没有一个人肚皮鼓了起来!
如此一来,承嗣的人选只好另择。世宗皇帝飞快地把自己的另一个侄孙指了过去,给第二代楚王披麻戴孝。从那一天开始,这位年方六岁的新任楚王便离开了父母,养育宫中,直到元绍继位后四年才迎娶了王妃出宫开府,以楚王的身份接任天策将军一职。
这样一个人物,对皇室的忠心是尽有的,靠着部属幕僚的辅佐,有章可循的时候也还能四平八稳。然而一遇到突发事件,他的应对能力就可想而知了。
元绍不吭声地盯着他看。元璟对他而言,与其说是权重一方的统兵大将,不如说是一直仰望着他的小兄弟——名分上虽然是堂侄,可元璟养育宫中的时候,正好是他武功大成、开始跃马江湖的年龄,也是父皇膝下陆续开始有庶弟出生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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