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蚩尤/鸾停集》最后一只蚩尤/鸾停集分节阅读5

    王希平也笑了:“话不是这么说,扳倒座主无异于自毁长城,圣人决计不会这样做的,但阉人乱政已久,如今座主靠雷霆手段压得他们不敢乱动,总有小人不满,在圣人耳边说座主的坏话,一来二去,若让圣人觉得座主专权,君臣之间便会生了嫌隙。”

    顾十二郎轻轻叹息道:“这个眼下也没甚么更好的法子,让圣人临朝,他没这个本事,放他在后宫享乐,便只有阉人宫女陪伴其左右,难道为防小人中伤,还要让你我去讨好那些宦佞不成?”

    王希平忽然抬头望向柳凤集,见他微微低头品酒,神色怡然自得,竟情态恍似身在林中,周遭溪泉流淌,木叶飘香,一派出世之姿。王希平忍不住问道:“子羽,你怎么看?”

    柳凤集闻言一笑,放下酒盏,抬头微笑着问道:“圣人与座主之间的矛盾,总要有一方改变才能化解,我们做甚么,可以令其一方有所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下走,唐代男性的一种谦称。)

    (留后,唐安史之乱后,节度使不服朝命,遇事或年老不能任事,常以子弟或亲信代行职务,称节度留后或观察留后。亦有士卒自推留后,事后强迫朝廷补行任命为正式节度使或观察使。朝廷有时予以承认,随后即正授节度使;有时不予承认,另授节度使,往往导致战争。)

    (“文武将吏,擅自署置,贡赋不入于朝廷。虽称藩臣,实非王臣也。”——出自旧唐书。)

    (泾原兵变在历史上确有其事,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割据,不听中央指挥,德宗不爽,登基之后雄心勃勃要削藩,结果在奉天被乱兵围住,又饿又害怕,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后来终于得邠宁节度使李怀光以及神策军也就是禁军救下来,后来这个倒霉的德宗又nozuonodie,把李怀光给折腾得也谋反了,千辛万苦才将之平定,朝廷因此元气大伤,从此德宗不敢再提削藩的事情。显然真实的泾原兵变具体过程和本文不大一样,诸位看官别深究。)

    (顾相公和皇帝的对话其实是照搬宋神宗和其门下侍郞章惇的一段对答,私以为解气得很痛快得很,所以一直想找个弱鸡皇帝,也这么和他说说。)

    (那首“公主当年欲占春”的诗是韩愈写的《游太平公主山庄》,韩愈确实做过监察御史,也确实被贬黜过。其实韩愈和柳宗元交情挺深,柳宗元因永贞革新失败被贬,韩愈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确对柳宗元表示同情,文人骨头很硬。韩愈与柳宗元倡导古文运动,并称韩柳,从此古代文言文摒弃骈四俪六的格式,变成了一般人能看懂的东西,至少让我在语文考试中受益匪浅。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里称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韩愈的的确确是个奇人,不过在我这个故事里不想写他了,约略提这么一笔便罢。)

    (故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巳而用之。——出自《尉缭子》)

    ☆、第五章 初见

    第五章初见

    此言一出,举座一片死寂,片刻后,卢小郎君笑起来:“子羽这话说得好,神仙打架,咱们这等凡人还是乖乖看着罢。”

    王希平蹙眉反对道:“为人臣子弟子的,怎可以甚么都不做。”

    卢少连笑着问道:“哦?你这么说,定是试过甚么了,却说来听听?”

    王希平叹口气,看看十二郎,十二郎微微苦笑,答道:“希平劝谏过父亲,对圣人要留情面,不要管束的那样严,毕竟圣人如今已不是当年在座主跟前读书的孩子了,且事事专断,大权独揽,天下人定会说父亲专权。父亲回答:‘我无愧于天,无愧于社稷,无愧于所学,足矣。’我明白父亲,一旦社稷安稳,他绝不会恋栈权势,只是如今大局未定,外有藩镇,内有宦佞,上有宗亲,下有百官,他若不竭力控制根本,却哪里放心?”

    卢少连拍手笑道:“说得好!不愧是顾大家。”他举起酒壶,起身为四人都斟满了酒,笑道,“咱大唐有顾相公这等定海神针在,你我尽可放心,只需安心辅佐便了。”

    十二郎瞥他一眼:“辅佐?这话小郎君说的不亏心么?日日斗鸡走狗,还要卢大夫常常耳提面命教训的人,还是趁早别提甚么辅佐了罢。”

    卢小郎君立时叫起撞天屈:“我哪里日日斗鸡走狗了!不过无聊时偶尔去顽顽罢了!”

    王希平赶紧安抚:“公南实有大才,只是先帝时韬光养晦而已,当今圣上求贤若渴,公南入仕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到时候十二郎也入朝为官,一文一武,都是大唐不世出的人才,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卢少连笑道:“这话好听,不过我可比不过你。现如今你年纪轻轻已是六品,这才是真正的储相之才。”

    王希平摆手道:“算了算了,咱们可莫要这样互相吹捧了,肉麻。”

    众人大笑,又喝了几巡,柳凤集忽然将酒盏轻轻放下,微笑道:“我酒已足。”

    三人望过去,见灯火映照下,柳凤集的眼睛清澈得如同泉水,看起来似乎了无醉意,偏偏脸颊微微晕红,笑得软洋洋如三月春水,别有一番撩人之态,迥异方才的清明神色,看起来果然是吃醉了,只是在强作镇定。

    卢少连抚掌笑道:“幸好我不是女人,不然见着你这个样子,便是拼着被圣人责罚,也要将你抢回府去。”

    柳凤集微笑:“卢小郎君想是桃花缠身,便总看得遍地桃花。”

    卢小郎君赶紧挥手赶人:“去去,赶紧歇着去,你这张利口最讨厌,又量浅,只是扫兴,赶紧歇着去,我三个好开怀畅饮。”

    柳凤集一笑,起身团团一揖,径自出门去了。

    此时已是深夜,但庄子里处处都是歌舞喧哗,声软脂浓,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似乎安史之痛已经远去,几十年前那场痛彻心扉的兵乱也已被人淡忘,仿佛如今的大唐,又是那个物华天宝万国来朝的大唐了。

    柳凤集带着微笑,漫步走到最后一进院落,在温泉池畔靠着一块大石坐下,仰面看着天上繁星点点。都说圣人是紫微下凡,既是天上的星宿,那么他心里,可真正在乎人间?为甚么古往今来总有那么多皇帝将国家漫不经心握在手里当做玩具?

    多少皇帝号称明主,登基伊始励精图治,但无论怎样英明,都均有一日会年老昏聩,眼中便只剩下自己,只剩下享乐,谁可给他这样安稳的享乐,他便给谁权利,却不在意这些权利是怎样的危险可怕,怎样罔顾民意,而他一人肆意的代价,却要万千子民为他背负。这样的紫微星,却下凡来做甚么呢?

    他轻轻一笑,如此圣人,便是文臣如云武将如雨又能怎样呢?懦弱的骑手,便给他千里良驹,也是枉然。

    脱去层层的袍服,解散长发,他慢慢沉入水中,让温热的泉水没过头顶,遮去了那些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升平之歌。

    对酒当歌,却是人生几何。

    永嘉呆坐在墙头上,却已看得痴了。

    被这如织行人吸引来终南山下的永嘉,此时忽然明白了当年阿爹的心情:就是这个人了,无论怎样都好,要我做甚么都可以,总要将这个人娶回家。

    当初自己要娶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的誓言犹然在耳,此刻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女子也好,男子也罢,就是这个人了,看着他,便旁的甚么也看不见,甚么也听不见,只晓得呆呆地盯着他,心跳如鼓。

    至于这位被他一眼相中的美人能不能活到他长大来娶他那一天,以及愿意不愿意让他娶,永嘉完全没考虑过。

    于是,第二日一早,还有些宿醉未醒的柳凤集,便理所当然地在返京路上捡到了个孤苦伶仃的孩童,衣衫褴褛,神情可怜,拉住他袖子,眼巴巴望着他的样子依恋之极,竟让他莫名其妙地动了恻隐之心,把这个孩子留在了自己身边。

    就当做个书童罢,尽管小了些,看起来倒也伶俐。

    其他几人对这个小书童反应各自不同。

    王希平是一声长叹:“这孩子如此幼小,只怕都抱不起一本书,你是养儿子还是买书童?”永嘉的回答是一把拎起柳凤集的书箱背在背上,一脸的得意洋洋。王希平目瞪口呆:“这孩子竟是天生神力。”

    十二郎对永嘉很感兴趣,一径劝说柳凤集,说这是个武将的好苗子,还不如跟着他学武,柳凤集只是笑笑,永嘉一脸警惕地拉着柳凤集的袖子,断然回绝道:“我不跟你去。”

    而卢小郎君不晓得为甚么,总是觉得永嘉看他的目光很是让他毛骨悚然。就好像……就好像……嗯,就好像自己的甚么宝贝被觊觎了似的危机感。

    不得不说,卢小郎君的直觉很敏锐。

    柳凤集很快便发觉,他一时心软捡回来的永嘉,绝不是个普通的幼童。原本以他的头脑,永嘉想瞒也瞒不住,何况这厮从头就没想瞒甚么——这是将来要娶回家过一辈子的人,怎么可以有事瞒着他?

    所以永嘉住的小屋里的铜帐钩、铁门锁,柳凤集吩咐他收下去的银羹匙银碗统统神秘失踪之后,柳凤集只是随口那么一问,永嘉便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详细招供了。

    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柳二郎,终于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惊讶的滋味。

    原以为捡回个无害的幼儿,谁知竟是个传说中的战神蚩尤。

    本来对神鬼之说不大在意的柳凤集,也只好摸摸鼻子,接受这个跳出常理的存在——永嘉正在他面前津津有味啃着一只赤金貔貅,吃得口水滴答,口水落地就是个金灿灿的小点,饕餮之态简直让人无法直视。这哪里像个战神了?分明是只饿死鬼投胎。

    “你既是个蚩尤,为甚么扮做小童来这里?”柳凤集问道。

    永嘉摆摆手,道:“错了,我老人家根本没有扮做小童,只是天生长这么面嫩。”

    柳凤集默然片刻,又问:“那么,您老人家来京师做甚么?”

    永嘉笑道:“四处逛逛呗,长安好生热闹,一不注意就过来了。”

    “那么为甚么要刻意到我身边?我这里好似没甚么可以让您老人家喜欢的,说起来,卢少连家更适合您。”这种卖友求解脱的事情让卢小郎君晓得了一定会大哭的。

    永嘉吞下最后一口赤金,舔舔手指,蹭到柳凤集身边,抬头盯着他的脸,认真答道:“那天你洗澡,我看见啦,你们凡人不是说看到人家的身子,便要负责么?所以我要对你负责。等我长大,定会娶你回家,你放心。”

    柳凤集婉拒道:“您对我们凡人的事情不大清楚,故有这个误会,说看到身子要负责,是指女子,男子是无碍的,您大可不必对我负责,何况咱们仙凡有别?”

    永嘉摇头:“这样不对,怎么可以重女轻男?你莫要自轻自贱,像你这样好看的人,身子当然也是顶顶重要的,怎么可以给我白看了去?至于仙凡甚么的,我不在乎。”

    柳凤集无奈,道:“您不在乎,可是我在乎,而且我身为男子,是嫁不得人的,您老人家还是别负责了罢。”

    永嘉还是摇头:“不成不成,我不嫌弃你是男子,何况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如你好看,怎么嫁不得?”

    柳凤集终于抛出杀手锏:“然则,即便我肯嫁,等您老人家长成,我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永嘉登时怔住。

    柳凤集微笑:“所以,您老人家……”永嘉忽然伸手按住柳凤集的嘴,截住他后头的话,正色道:“这是个问题,不过你放心,我总能想法子解决,便是去阴间将你再拖出来还阳也好,总会负责到底的。”

    柳凤集忍不住笑了,这个天真的蚩尤,认准了一件事,竟是这样执拗。这个笑容难得的纯粹,没有带着一丝一毫的伪装,便如春花绽放,极是动人。

    永嘉很是迷恋地盯着看了半晌,竟不敢伸手去碰柳凤集的脸,只是小心翼翼地拉住他长长垂落的袖子,说道:“他们叫你子羽,我晓得那是个丑人,你这样好看,我便叫你阿羽罢,你也别叫我甚么老人家,叫永嘉好不好?”

    柳凤集莞尔一笑,道:“也罢。你既死心跟着我,便先作我的书童罢。只是要永远听我的话,且在人前必须尊称我为郎君,不然我便死了还阳也是不肯嫁你的。”

    永嘉大喜,忙不迭点头道:“好,好,就这么说定了,我乖乖听你话,等我长大了,你便要嫁给我。”

    柳凤集微笑道:“好,便如此说定了。”

    于是永嘉就这么把自己漫长的一辈子给卖了,浑然忘了凡人之短命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困扰。待千百年后,不晓得这个天真的蚩尤会不会后悔?

    为美色所迷的永嘉此时此刻丁点儿也没想到以后,只是笑眯眯看着柳凤集,只觉眼前此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美不胜收,随便笑上一笑,简直让人酥麻到了骨子里,想到自己终于能娶到如此顺心遂意的美人,实在是心满意足,却万万没想起来古人的那句话——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凡是将柳凤集只看做个美人的,或多或少总要在这个美人手上吃些亏,即便是大唐帝国最高贵美貌聪慧果敢的广陵郡王,亦如是。

    说起凤集的官路不畅,与这位郡王着实大有关系。以凤集河东柳氏的出身,少年时才名已然远播,又是当朝首席宰相顾相公的门下,在圣人登基的事情上也有功劳,如此人物本该官运亨通,炙手可热,偏偏不巧被广陵郡王李淳看在了眼里。

    李淳是圣人第二子,正宫所出的天潢贵胄,圣人登基后,本已受封广陵王,以他素来的盛名,若肯搏一搏储君之位也是大有可为,谁晓得圣人身体有恙,无力管束诸子,李淳竟忽然学了坏,豢养了大批歌伶不说,还收了几个貌美的娈童陪侍左右。若只是暗地里做这些也就罢了,错就错在他竟胆大包天,把手伸到了朝廷命官身上,盯上了京师第一美人柳凤集。

    凤集被他纠缠几次,自己还不动声色,性格耿介的十二郎已忍无可忍,将此事捅到了顾相公座前。顾大家是何等严厉的人?连圣人也十分怕他,眼里哪里容得下沙子,当下奏请了圣人,下旨重重贬斥了一通李淳,将他的爵位褫夺一级,又降回了郡王。顾相公爱凤集之才,怕他被圣人迁怒,也将之雪藏了起来,只待风波过后,再行重用。

    但此事一出,天下人无不知李淳顽劣,不堪担当重任。原本圣人身子不好,朝中大臣们想着定会早立储君,已有些人瞄上了这位当年的好圣孙,此时却一股脑放弃了他,转投别家殿下。

    李淳大约很是失落,更是破罐子破摔,索性每日声色犬马,不过在圣人面前倒是极其乖顺,隔三差五还献些美人入宫,父子既然一个德行,圣人自然由他去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仲春,义阳公主的诗会如期举办。这诗会迄今已有十几年,着实有不少好句佳篇问世,其作者自也声名大振。因本朝取士重诗,故颇有一些人将这个诗会视作终南捷径,因此规模一年较一年更盛大。无数人摩拳擦掌,只待在公主面前一显身手,好谋个进身之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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