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求一份残羹剩饭,往往遭受冷眼唾骂,甚至莫名其妙被人虐打,他深深痛恨自己的卑贱。
在流浪的岁月里,他不像其他乞儿那样觉得自己命贱如此,猪狗不如。他不服,那些欺负他的恶徒只是比他强壮,如果他也能吃饱饭穿得暖,他就有能力还手,而不是被人揍倒在地,□□嘲笑。
十一岁的卫淅,是个算不上笨拙的偷儿,白日在街上顺手牵羊,夜晚则进入民宅偷窃。他是自卑的,他只敢偷小户。那些衣着华贵,生来享福的人家,他不敢去。
有时候被主人逮到,难逃一顿棍揍,这些人根本不管他年纪小,而且瘦小。
十一岁那年的初春,卫淅来到这座富庶的县城,他衣衫褴褛,瘦弱倔强。
这座县城,人们并不因为富有而友善。
但卫淅喜欢这里,因为非常热闹。
每年的初春,县城会举行武会,三郡的卖艺人齐齐聚集。那些舞狮的,踩高跷的,胸口砸锤,舞刀弄枪的纷纷赶来。他们吸引了邻郡的市民,十里八乡的农户。自然,还有大批的乞丐。
此地的武会,异常热闹,它不同于其他郡县的武会,不是只有卖艺人过来大展神通,还有真正的比武。
会稽韩氏主持的比武。
举行三日,取头三甲,遗赠丰厚。
世道本不太平,地方团练众多,武夫热衷于参加,不只是为奖励,还有远播的声名。
抵达县城的当夜,卫淅没和乞丐们一起住在土地庙里,乞丐太多,而且还以籍贯分团伙,他们驱赶卫淅。
深夜,卫淅行走在漆黑的街道,初春的夜,还是很冷,残破的衣服遮挡不了风寒,卫淅萌生钻人家屋内避寒,顺便偷点东西的念头。他边走边打量一侧的民房,他在找目标。
他裤腰带里藏把匕首,他以往就曾使用它,捅伤一位抢他食物的乞丐。
即使是这么条狭窄昏暗的巷子,三更半夜,仍可见人,大抵都不是什么好人。卫淅走着走着,被一位瘦高男子拦截,那人问他想不想发财。卫淅又饿又冷,他点了点头。
男子带卫淅来到他家,一间破败的民房,四壁徒空。男子喊出他妻子,边骂边推搡,让妻子煮碗汤饼给卫淅吃。
卫淅狼吞虎咽,很快吃完,意犹未尽。男子拽起卫淅,拉着他避开妻子,叮嘱一番。
两人再次出行,男子带卫淅来到一处大宅院外,男子指出后院门旁的狗洞,叫卫淅钻进去,他则在外头看风。
这是卫淅第一次进入豪宅偷东西,他心慌。
瘦小的他顺利钻过狗洞,院内死寂,四周漆黑。借着有限月光,他看到了男子说的大树后的一排房间。
卫淅蹑手蹑脚,走至一扇房门外,他听到屋内的呼噜声,睡的是位壮汉。他不敢进去,他绕过这个房间,继续往前。他发现其中一间房内点着蜡烛,烛光飘忽,即将熄灭。他趴在窗外,往屋内探看,屋中睡卧着一人,被帷帐遮掩,看不清楚,但似乎睡得很沉。
屋内的装饰,是卫淅生平所未见的奢华,就是那张暗红木床,也有着精美的雕刻,并且涂金。
卫淅翻窗进入,他先捨起梳台上的一柄玉簪,藏在怀里,而后查看书架上的摆件,他说不出的东西,但样样似乎都十分值钱,他惊喜脱下外袍,将物品裹包。他是个惯偷,胆子很大,动作谙熟。
他长得瘦小,力气不大,能带走的毕竟有限,当他艰难扛起物品,准备翻窗原路离开。回头,却见帷帐内的人已坐起,正冷冷看着自己。
烛火早已熄灭,冷不丁窥见,卫淅紧张得冷汗直流,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扑向床,挥起匕首狠狠朝那人扎去。那人不慌不忙,轻描淡绘般躲避这杂乱无章的攻击,并打落卫淅手中的匕首,单手将卫淅制服。
两人谁也没发出声音,甚至声响都很细微。
这人制住卫淅,将卫淅逼到衣箱与木床之间的小缝隙中,见卫淅抱头蹲在墙角,放弃抵抗,他淡然离去,拿起案上蜡烛点燃。
卫淅只是故意露虚,他沉着冷静,在对方背向点火瞬间,他抄起床上的瓷枕,竭力砸向这位不声不响的住户。这人却仿佛背后长眼一般,侧身闪避,还一把捏住卫淅的手腕,用力一扭,疼得卫淅松开手中物品。眼看那件瓷枕就将落地,摔得粉碎,那人也不过是脚尖一踢,便将瓷枕踢向床上柔软的被子。
烛光中,卫淅看清这人的样貌,只是个少年,昏黄中,只觉他眉眼如画,是卫淅不曾见过的好看。少年看着卫淅,似乎很惊诧,他大概没想到这贼居然是个小孩子。
少年并不再理会卫淅,他解开卫淅包裹的物品,将它们取出,默默归还原位。卫淅不知道这人是否是个哑巴,因为这人一句话也没说过。而且这人似乎并没打算追究自己,这是唯一一次行窃被发现,没有遭受怒骂痛殴。
在地上坐着许久,捂住自己被扭伤的手腕,卫淅愣愣看着少年。少年长发披散,一身白色中单外套件湖蓝色道袍,优雅恬静。
卫淅傻傻看着,几乎要忘记自身的处境。
少年朝卫淅走来,将残破的衣袍递给卫淅,启唇淡然两字:“出去。”
卫淅拽起衣袍,羞愧地翻窗逃出,他钻出狗洞,不理睬外头等候男子的纠缠,狂跑而去。
他奔跑了很久,心猛烈跳着,几乎要窜出胸口。
十一岁的卫淅,还不能理解今晚的遭遇。他躺在避风的屋檐下,仰望着星空,还有手中那柄白玉簪。
月光之下,他想起雪地里被杂耍人遗弃的自己;想起酷夏里,为挣块发霉的饼,被只大狗咬伤腿。他泪水沿着脸庞滑落,许多麻木的情感逐渐复舒。
☆、霁青5
武会,人山人海,卫淅快速偷走小贩篮中的一块烧饼,悠然挤进人群中。闹市人声鼎沸,接踵摩肩。人们那么兴高采烈,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卫淅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钻进人群,蹲在地上,看一个卖艺人耍猴。那只猴子戴着官帽,穿着身脏兮兮的破袍子,装腔作势行走,偶尔敲敲爪子挂的锣,将众人逗得大笑。
卫淅喜欢看杂耍卖艺,他毕竟也还是个孩子。
这边看腻,便到另一边去,都是人踩人般的拥挤,卫淅太瘦小,几乎寸步难行。他攀爬树木,翻攀围栏,爬上房屋。不只树上挂着人,房屋也满是人,就没有一处落脚的地方。
趴在酒楼遮棚上,卫淅眺望四周,他很快发现了这场武会的中心,那是一处擂台。
高耸,巨大的擂台。
擂台上张灯结彩,十分显眼。
擂台上有两位斗得你死我活的武夫,他们在比武。
蓝衣服和黑衣服双剑纠缠在一起,擂台下吆喝声不断。
卫淅想起了昨晚那位少年,那人武艺高强,也会来参加比武吗?
他突然很想再看到这个人,他怀里还紧贴着他的白玉簪。
爬下遮棚,卫淅缓慢朝擂台移动,他不顾一切,挤进擂台。历经艰辛,精疲力竭,他攀上擂台一侧的观望台,上面的人们撵他,威吓要打他,他只好挪位到观望台一侧的竹架上,挂在上头,仿佛是只猴子。
他很惊喜地发现道袍少年,他就坐在观望台上,他仍穿着那身湖蓝色的道袍,皮肤白皙,乌发像墨水那般,眉眼如此的好看。
卫淅偷偷打量他,手揣到怀里,手指摩挲冰冷的玉簪。
道袍少年身旁,紧挨着位锦衣宝剑少年,英俊贵气,意气风发;在道袍少年另一侧坐着位魁梧的汉子,腰缠金带,穿着打扮近似个官,约莫四十岁,器宇轩昂。
卫淅看到道袍少年脸上的笑容,他似乎也并不那么冷漠,锦衣少年不时会侧身与他交谈,两人看似十分亲昵。
卫淅羡慕着,虽然他也并不清楚他在羡慕的是两人间的情谊,还是锦衣少年的优渥,抑或道袍少年身上那份优雅从容。
卫淅自愧形秽,但凡遇到衣着光鲜的人,他总是感到自卑,这份情感相伴多年,便也渐渐麻木,不以为然。
此时的卫淅很羞愧,他畏缩在角落里,不愿被人发现他的存在,更何况被道袍少年认出的话,他恐怕要无地自容。
突然,人群的欢呼声,吸引卫淅的注意。
擂台上的白发武夫,鹤发矍铄,武艺高强,他挑落三位敌手的剑,连败三人,似乎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突然从擂台下走出一位短褐斗笠大汉,他的装束近乎农夫,摘下斗笠,大汉露出一张粗犷的脸,脸上还有一条丑陋的疤痕,从嘴角裂至眉宇,十分骇人。短褐大汉的武器,是一把锈迹斑驳的长剑,长度比平日所见的长剑还要长,近似陌刀。
短褐大汉挥动长剑,白发剑士持剑对峙,两人你来我往,难分上下。短褐大汉每剑都是朝着要害招呼,又狠又准,白发剑士堪堪躲过,十分惊悚,人群不时发出惊呼声。
连战四人,白发剑士渐渐体力不支,呈现败迹,他终于招架不住短褐大汉的进攻,躲避不及,被长剑切伤腹侧,重心失衡,又挨短褐大汉脚踢,身体像被抛弃的物品那般,摔下擂台。
人们慌乱散开,白发剑士趴在擂台下,血流一地,奄奄一息。
这时,人们才意识到,比武的血腥与恐怖,并对这位心狠手辣的短褐大汉感到恐惧与厌恶。
白发剑士很快被人抬走,擂台上的短褐大汉在叫嚣,然而并没有人敢上去。
卫淅看得痴迷,他没有强壮的体格,也没有挥动长剑的力量,更缺乏这位短褐大汉的狠戾。他想成为短褐大汉这样的人,谁也不敢惹,谁也打不垮。
观望台上的韩氏子弟和一些受邀的贵宾,似乎很震惊,看到这样的情景,纷纷下来。金腰带大汉,锦衣少年,道袍少年,他们也离开原先位置,跟随下台。
突然,锦衣少年不顾阻拦,拔剑冲上擂台。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家公子哥,怎敌得过这凶神恶煞般的人物,只听铛铛几声,锦衣少年宝剑被打飞,在半空旋转,掉落,直插在实木的擂台上,就落在少年身侧,几乎扎伤少年的手臂。短褐大汉对于这位已经手无寸铁的少年,毫无怜悯之心,他挥动长剑,竟要补刀。倏然,一抹湖蓝色身影腾空跃上擂台,挺身挡在锦衣少年身前,是那位道袍少年。
旁观锦衣少年输给短褐大汉,卫淅很开心,常年因为极度贫困遭受的磨难,使得他的内心难免有些扭曲,甚至短褐大汉挥剑想砍失去武器的锦衣少年时,卫淅除去惊诧外,还带着几分痛快。
但是当道袍少年登上擂台,卫淅开始紧张,两人打斗时,他甚至害怕得不敢看,闭上了眼睛。
人群很意外的传出阵阵欢叫声。
卫淅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他一生见过的,最行云流水,飘逸酣畅的剑法。明明道袍少年长得清瘦,魁梧大汉却无法在力道上压制他,他轻巧化解对方凶恶的攻击,那柄秀气修长的剑被他执在手中,仿佛是条白练一般,自然流畅,幻化无穷,几乎像似活物。
道袍少年躲避短褐大汉的最后一次进攻,他的身子轻盈得像燕子般,在半空翻跃,落地,他绕到短褐大汉的后背,然而并不使黑手,只是将剑尖抵在,剑法短褐大汉的后背。可见道袍男少年是个十分光明磊落的人。
短褐大汉似乎已意识到,他奈何不了这个小少年,而且他也警觉的发现,人群之中窜出好几位巡兵,正朝擂台涌上。直觉告诉他,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未多做思虑,短褐大汉果断砍断擂台上的支柱,擂台上立的棚架倒塌,短褐大汉趁乱拖着剑跳下擂台,一路打斗拼杀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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