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父王不累,你先下去洗个澡换身衣衫陪陪你娘去。”
安子徵挠了挠后脑勺,还是听话的出了演武场。
初夏的阳还不是太热,演武场旁的那棵老榕树依然盘根交错的立着,树下斑驳一片,一如去年初秋子懿与他说去梁国借粮时一模一样。
那会他还想着让子懿中秋时回来,可过了大半年安晟才发现,他们似乎聚少离多,竟也是从未一起过过个节,总是有事能将他们错开。而过去,子懿虽然时时随候着,又什么时候能踏进屋子一步?更不用说在一起过个年过个端阳过个中秋了。
那孩子心里定是很难受的吧?
安晟为自己的想法自嘲的笑了笑,怎能不难受?没有疼惜,没有怜爱,就连普通人家的孩子怕是都过得比子懿好吧?自己的父亲近在咫尺却只能远远看着,哪怕离得近一些都只有跪着接受无由的苛责。
安晟将上涌的悔恨,愧疚和心酸压了下去,缓慢的长叹了口气,似乎是将郁结心中的百感吐去,这才起身让冷究备上马车去福宅。
这安晟来得多了,孩子们明显一点都不怕那个一脸威严的王爷了,反而缠着安晟要这要那,任福伯如何呵斥都无用。其实小孩子很容易满足,要的无非就是糖果玩具,也不是个什么事。安晟每次来,路上总让冷究去买,冷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贴身侍卫还是贴身下人,最重要的是王爷要求他进福宅一定要笑!他尝试过好几次,福宅里的孩子们说他笑得阴森森的十分可怖,最终他还是站在福宅外静静的看守马车与马为伴。
要说安晟能纡尊降贵来陪这群遗孤,多少也是子懿的原因,有一种情感叫爱屋及乌,可能安晟只是想感受子懿的生活,也或许是想要去了解子懿。
庭院里的白玉兰又开了,孩子们又像去年那般在耳房的门口摆玉兰花。安晟挑了挑眉,孩子们信奉的也很简单——花谢了,他们的懿哥哥就会回来。
安晟步入耳房,耳房里的摆设还是如从前般简洁。安晟坐在床上,那被子依然是块薄得不像样的旧被子,床板上的颜色有些暗,安晟知道那是血浸染久了的颜色。抬头扫视一圈这间逼仄狭小又背阳的阴暗耳房,只有子懿不在,他才有勇气来看来感受,可每次都让他万分难过。
福伯在门外瞧见,也忍不住出声道:“王爷,四公子也有慢慢接受,如今多少是住在了南厢。”
安晟笑着摆摆手,他的脑海里定格在那雨中静静倚廊而坐,编织手中草叶的那个恬淡少年的身上。
东征全胜,一时间举国上下鼓舞欢欣,热闹沸腾。这意味着夏国更强大,疆土更广阔,这样的消息怎能不振奋人心!
胜利之师凯旋归朝。
宇都城阙上,安晟能看到远处随路蜿蜒而行的大军激起的尘雾。不得不说这是他第一次登高看大军归朝,很多时候,他不是在归朝的大军中就是归朝的军队没有值得他观望的。夏国论功绩,谁有他平成王高?
与祁国大半年的战争就这么告落了,皇宫里早已忙着庆功宴席了。皇宫许久没有举办过宴会了,一来是战事吃紧费钱饷,皇家能俭则俭,二是近年来国与国之间局势紧张,也没那心思办宴。
安晟松了面色忽的一笑却不带笑意,不过现在这个情况确实值得庆祝一番。
筵席上觥筹交错,所有将领百官都参加了这盛大的庆功宴,唯有东征主帅未在。众人观帝色并无异样便知这主帅是皇帝有意不让出席,这么一算大致猜想到这主帅本是平成王四子,生来便是戴罪之身,破例直任镇北将军已是莫大荣恩了,陛下这是不打算对他有所加赏。所有参与征祁的功臣无不是加官进爵拜将封侯,其中张变冠以东征最大的功臣,封了胜留侯,赏东面旧祁临海四郡十五县。
安晟出宫回府后,并不意外的在睿思院内看到了跪着的子懿。林中正想上前说些什么被安晟制止了,安晟长叹了口气,将子懿手中举着的鞭子接了去,转手丢在地上,“进屋来。”说罢安晟便率先进了主屋。
子懿动了动麻木的膝盖,起身随着安晟进了主屋。
安晟坐在桌案前,子懿朝着安晟再次跪下,虽是夏季,这膝盖上的髌骨依然因长跪而刺痛,却也在忍受的范围内。
安晟不悦的站起身来,“褪衣。”
怎么就忘了上刑褪衣的规矩,可鞭子不还在院子里的地上吗?子懿忍着有些眩晕的脑袋,解开衣襟,将上衣褪去。
安晟脸色沉了沉,食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这个时候感觉说再多的话都无用。“你可知道打破平衡的后果?”
子懿听不出王爷的语气里有任何情绪,琢磨着轻轻的点了头:“子懿知道。”本是五国并立相互制衡,虽有时常有小规模战争可是就好比小打小闹不足以为论,如今夏国不仅覆了北燕灭了东祁,可谓是面对西边两国再无后顾之忧的独大,古来哪个帝王不想成千秋霸业,夏国迟早会出兵西梁吴两国。
“你知道战争会带来什么吗?”
子懿望着三步外的地面,长睫轻轻颤了颤,“鲜血,战火,骸骨和焦土。”子懿抬眸,双眸因坚毅而黑亮,声音因坚定而清晰:“唯有以战止战方能以绝后患。”否则谁能保证十年后,五十年后,百年后没有战争?他不过是提前摆上来罢了,这也是他所祈愿的。
安晟霍然站起,以战止战?他虽战功赫赫,但实际上他更主张和平共处!安晟微怒中夹着沮丧,他又何尝不是不知道子懿的想法,只是千言堵在喉间不知该如何表诉,半晌的沉默,安晟平静下来未再说些什么,起身绕过桌案,行至子懿面前蹲下替子懿将衣衫穿上,灼人的温度便透过单薄的衣衫传到安晟的手中。
“懿儿,你在发烧。”
本想王爷会因为祁国的事和他与王爷意志悖逆的话而发怒,却不想王爷竟未置一词。“子懿无事,过几日便会自己好。”说是无事,可是将近半年的征战劳累,又加之生病,子懿觉得四肢有些无力,竟不自觉微微靠在了安晟的手臂上。
灼热的温度穿透了子懿的意识,一大早便跪在睿思院中,体力也随着勉力支撑身体不倒而流失。王爷并未责难让他松懈了神经,这么一靠竟觉得倦意袭来难以抵挡。
子懿半阖着眼帘,突然抓着安晟的左手,从小臂上延伸出来的手背上有浅淡不易察觉的火烧过的痕迹。子懿轻轻低语道:“王爷,子懿会保护您的……”
第97章
安晟让子懿躺在了榻上,命下人打来温水顺道将曾大夫请来。
安晟试了试铜盆里的水温,绞了巾帕,解开子懿的衣襟,“擦下身子便不会那么难受了,待会大夫就到。”
子懿不禁局促起来,若说从前王爷替他上药,他强迫自己接受是因为背部的伤确实没办法自己上药,是被迫的无奈之举,那么如今王爷替他擦拭身子简直可以和伺候同等。这样让王爷服侍,他怎么接受得了?子懿用手肘支起半个身子,有些抗拒道:“王爷不必麻烦……”
安晟并不理会子懿,扶着子懿躺回去,将润湿的巾帕打开对折,解开子懿本就未穿好的衣襟,轻轻擦拭着那副明明正是风华正茂却又斑驳不堪的身体。
还好没有受伤。安晟冷峻的脸,凌厉的眉梢一并柔和了下来。
这大半年安晟虽好似不在意,但心一直系在东面战局中。他不担心胜负,却担心子懿,子懿的性子太拼。幸好也未见添伤,心中的大石也算落下。
子懿胸口的那条伤痕因是半年前的,还十分鲜明,安晟顺着擦过,心依然为当时的惊险而微微悸动着连带着手都有些颤抖。
安晟从没替谁做过这种事,现在却格外仔细的擦拭着,两眼只看着那些篆刻着过往的痕迹,面色平静。就如木已成舟,没法抹灭的就该面对。
子懿从来不曾违背过安晟,此刻也尽量让自己放松的躺着不去想任何事。可明明放空了心绪,却依然抵不住那股暖流淌进心间。感受这种东西果然不是能控制的。
安晟边擦拭着边试着子懿额间的温度,“懿儿,好些吗?”
子懿眨了一下眼睛,突然将头微微偏向塌内,有些生硬的回道:“谢王爷……子懿好多了。”他不知以何种表情面对王爷。
安晟抚过子懿额间的碎发,没有责问,也没有呵斥。
子懿抿了抿唇,思忖片刻后道:“王爷,子懿想,削了凌云王的爵位。”
“嗯,安漫?他如此作恶,只是削爵?”安晟执起子懿的手,替子懿擦拭着手臂,细细看去,手臂上还横着当年祭旗留下的三道疤痕。擦了下巾帕便有些凉了,安晟将巾帕浸回水盆中,拧干继续。
子懿温顺点头,“毕竟是王爷的弟弟。”
安晟冷笑了一声,“弟弟?”随后似乎觉得子懿说的的确是,即使他们生在皇家,即使他们不同母,即使他们没有多少兄弟情也不可否认他们是同一支血脉。安晟扶起子懿让子懿坐着,自己则坐在了子懿后边,“坐不住便靠着父王。”
子懿摇了摇头。只不过是发烧而已。
安晟不勉强,将子懿衣衫全部褪至腰际,擦起了子懿的背脊,“当年先帝还在位时,我们有十六个兄弟。皇权交替,总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十六个兄弟最后也只剩六个,说来也甚是悲凉。”安晟声线平稳就像是在说家常一般:“罢了,安漫也起不了波澜。懿儿,若是你想要的,父王便会尽力给你,明日我便上书皇帝。”
“谢王爷。”说罢子懿的身子微微躬着,肺腑之间的隐痛突然变得有些尖锐,可他面上却没有任何痛楚,只是静静的低着头。
看子懿低头不语,安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恰巧林中入屋,打破了即将陷入沉寂的对话:“王爷,曾大夫到了。”
安晟点点头,就巾帕扔进水盆中,再次替子懿穿好衣衫整理了一番,就如面对的是还不会自己穿衣的稚童般。做完这些才从榻旁起身负手立在了一旁。
曾大夫匆匆进屋朝王爷行过礼后放下诊箱,坐在了榻旁替子懿把脉。看曾大夫脸色不大好,子懿在曾大夫即将撤脉时不着痕迹的反手轻抓曾大夫的手随即又立即放开。
曾大夫从头到尾未看子懿一眼,只与王爷道:“四公子劳累体虚导致温病,老夫开个方子再加以休养即可。”
安晟颔首,子懿却是偷偷松了口气。
筵席早已散去,皇宫依然灯火辉煌。东面领土归入夏国,安繁低低笑了起来,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太监总管李德轻轻询问道:“陛下,可是要醒酒茶?”
安繁摆手,步出宫殿,晚间凉风习习,有些晕的头立即清醒许多。安繁一路往西缓步行去。李德赶紧命人远远的随后,他则掌灯跟在了安繁身侧。
这条路是通往禁宫的路。
“李德,你随朕多久了?”
李德俯首道:“禀陛下,奴才跟随陛下四十载。”安繁开始上书房读书起,李德便跟随着这个曾经的大皇子,一直到如今。
安繁突然自嘲一笑,感叹道:“说白了不过一个无绝对实权的皇帝啊。”父皇果然还是最疼爱他的这个弟弟,否则皇权唯一人掌之,岂可旁落?偏偏安晟重情重义,有帝王之才无帝王之心,父皇看得够远,就是担心安晟一身本事和众多拥护者会被皇权所不容,才将整个夏**权交给了安晟。兵权在握,谁敢动他,谁能动他?
李德心明,“陛下,太子殿下他聪颖,定是明白不是陛下狠心,是陛下无法不给平成王一个交代。”
“祤儿,他可还好?”安漫言语里无不透露着丝丝惦记关怀。
“奴才按陛下的吩咐交代下去了,太子殿下衣食无忧,只是……郁郁寡欢,身子一直不太利爽。已请过太医,太医说是心病。”
安繁叹息,驻足望向西面的禁宫,随即转身原路返回。
李德赶紧跟上询问道:“陛下不去看看吗?太子殿下他日日念着陛下啊。”
“朕去也不能改变什么。再,等等吧。”安繁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冰冷。
柳下智那日的话还在他耳边回荡——利用四子分兵权。安子懿是个罪子,有皇姓却没有皇族的身份,他没有安晟那样深得民心,亦不如安晟在军中那般根深蒂固。平成王深觉亏欠他这个孩子,只要让他建立功勋,再赏赐他部分兵权,想必平成王也不会拒绝。
确实不错,即使安姓死绝也轮不到那个罪子立足皇位,更何况那人还未必活得过而立之年。
张变来到望曦阁找到子懿的时候,子懿正凭栏眺望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一袭白衫,袖摆压过些银丝,显得清贵而淡雅。
“啧,少年风华初成,英姿勃发啊。”
子懿淡然回首,看到张变,笑了笑。
张变背倚栏杆两手展开搭在栏杆上,玩笑道:“这功劳全到我头上来了,你郁闷?”
子懿回望远处如墨画般的风景,半晌才问道:“张变,什么时候去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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