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繁略微思索了一下,开口道:“安子懿你还不打算承认吗?”
子懿突然咳了起来,胸腔翻涌的气血再也压不住,涌上喉间,溢出唇外。子懿的呼吸变得凝滞而缓慢,他抬眸望向安繁,明明是黯淡无光的眸子却意外的含着清冷。
安繁一怔随后又镇定自若道:“浸冰水都能一声不吭,看样子什么都奈何不了镇北将军啊。”说罢朝曾青摆手示意,曾青早就按耐不住了,从水桶里抽出根被盐水浸泡的黑黢绞丝的软鞭,走到子懿面前。鞭尾垂在地面,盐水夹着盐粒顺着鞭身滑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让人心生惧怕。
曾青握着鞭把的手紧了又紧,手背的青筋突起。他曾氏一千两百余人的大望族,如今只剩不过十数人,这血海深仇他本想杀尽燕国皇族,用他们的血来祭奠那曾氏一千亡魂,只可惜平成王当时未准。如今这个机会他怎么会放弃,他是个武将不是执刑官,蛮力下失手打死一个嫌疑重犯也不为过。
曾青眼神里翻搅着憎恨,他俯视着依然跪伏在地的子懿,子懿深垂着头,湿发帖着脸颊和脖子,曾青紧紧的盯着湿发下露出的颈脉,握着鞭子的手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曾青抬起手中的鞭子,下手狠狠的抽打在子懿的背脊上,只是这么一下便能听到布料撕裂开来的声音和鞭子重击在身上的闷响声,渗血的鞭痕斜着贯穿整个背脊。这一鞭如游蛇带着锐痛直钻心房,子懿痛哼了一声,身子随着鞭落一颤又挺身稳住。
曾青咬牙切齿,他已经不愿再做样子了,他甚至觉得安子懿再不死他便无法报仇了,再一次举鞭便是朝子懿的颈脉直接挥去!
看曾青的动作安繁瞳孔微紧却也没有出声制止,甚至不眨眼的看着,等待着这一幕,他甚至能想象到安晟会如何痛苦。
不登极乐便入地狱。
倏忽之间子懿遽然直身抬手,鞭子击断了子懿手间的镣铐,余力下缠上子懿抬起的手臂后便数截寸断。
安繁也猛的从榻椅上站了起来,身后的四个禁军统领惊讶得甚至忘记了呼吸,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曾青这力道已经不是要刑讯逼供了,而是要置人于死地!
子懿跪在原地,一手捂着方才被鞭子缠上而震得痛麻的手臂,粗重的喘息着。
安繁满脸怒气,“你们将他绑起来,竟敢抗刑!”话才说罢便听到站在刑室外的李德高喊:“王爷!”安晟拎着李德直接闯了进来,随后被安晟推倒在满是冰水的地上。安晟干脆的向安繁欠身行了礼,怒目环视不大的刑室,目光最后定在了一身狼狈的子懿身上。
安晟双目涌上痛色,朗声谴问道:“陛下是要将人直接刑罚致死吗!”
安繁指着安晟的鼻子斥道:“安晟你放肆!”
安晟敛下周身的凌厉气势沉声道:“陛下,是要证据还未充足便要判刑吗?”
“证据是吗?将卫袭押上来!”安繁又坐回榻椅上,室内的狱卒将李德扶起后立即出去吩咐将卫袭带来。
卫袭是被两个狱卒架着拖来了,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染血里衣,鞭痕处处头发凌乱,两条小腿上是明显的被夹断的血痕。他艰难的跪在安繁面前,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一旁的子懿:“罪臣叩见陛下。”说着颤巍的俯身叩首。
安繁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卫袭又看了一眼子懿才颤声道:“正月十五镇北将军便命自己的亲兵死士将火油燃料趁着花灯会偷偷布置在城中。”
安晟叱道:“卫袭你胡说什么,元宵那日本王正与懿儿一起!”
卫袭立即回道:“王爷,镇北将军是让死士下属办事,他能与您一起也是可能的。卫袭乃七杀副将,此事也是末将无意窥听来的,句句属实。”
“句句属实你还落得如此刑罚?”
卫袭立即应对道:“末将知情未报,理应受罚。”
安晟不依不饶:“那你为何不报!”
卫袭有些紧张道:“当时末将有些酒醉,似真似假怎敢乱报。”
安晟转而向安繁拱手道:“卫袭既是酒醉,其话不可信。”
安繁冷笑一声,又道:“将人证押上来。”
狱卒带上了好几个人,这几个人面向安繁规矩跪下行礼,安晟望着这些人眉头越皱越越紧。安繁一挥手懒懒道:“自个说说,镇北将军都做了什么。”
其中一人跪行一步,安晟认得这人是负责兵械的后营军需官。那军需官言之凿凿道:“正月十三,七杀营来人索要火料硫磺,说是要自制火箭和攻城火石,下官原想近来战事寥寥,兵器攻城器械充足为何还要制作……可疑惑归疑惑,镇北将军要下官也不敢不给。”
安晟握拳的手咯咯直响,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只烧城南?”
另一个跪着的人道:“我是镇北将军幸存的死士,回王爷,城北也布置了火油燃料,可是火起的那晚实属意外,那是城南的一家酒家意外失火引发的,随后便牵了线网一发不可收拾。于是镇北将军假意救火调动军队,实则是让他的布置好的死士趁乱将城北的火也引起,王爷此刻派人去城北还能搜出埋于各处的火料。”
“那为何城北为何没有失火?”
“那是可惜还未来得及放火镇北将军就被抓了,死士们失去命令便自尽火海中了,城北这才逃过了一劫。”
“你既是死士何以还在这作证?”
“我本也是要自尽的,被赶来的禁军救了下来。皇上说只要我作证,便会给我解药。”
安繁看戏般看安晟的脸色变得铁青,谑笑道:“平成王,还有什么尽管问。”
安晟咬牙又问道:“若是如此他为何又要让林飞庞松领兵入城?”
那亲兵还想继续说被安繁制止住了,“让朕告诉你为什么。这表面上看是为了保护你,其实不过是为了将你身边的大将骗入城内再纵火烧城北,如此一来,还有谁能与镇北将军抗衡?”
安晟不可置信的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子懿,那灼灼目光里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也似乎在等子懿说些什么辩驳回去。
子懿捂着胸口的手放了下来,他依然低着头,无色的唇轻启,声音因四肢百骸里密匝涌起的痛楚而变得嘶哑:“是的。”
第127章
“是的。”
喑哑的声音在不大的刑室响起,没有悲伤,没有不甘,也没有委屈,仿佛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安晟之前虽不敢完全信任子懿但心底还是认为子懿不会是这么一个残忍冷血的人!所以此刻他犹如五雷轰顶一般,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眦睚欲裂,目光与子懿那双只余清寒冷漠的双眸交错,一时间竟是难以接受的后退了好几步。
一并惊讶的还有安繁,他没想到安子懿方才还宁死不屈,现在居然就这么干脆直接的承认了。可他才高兴一会便陷入了沉思,不得不说有些意外,认下这罪来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安子懿即便不辩解也不应该去承认。安繁看着安子懿惨白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眼眸里没有一丝情绪,心中奇怪也未溢于言表,总之他很满意,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安晟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怒火混着失望难过填满整个胸腔,疼痛在心口炸开来,刑室里忽然间忽明忽暗,天旋地转,张口想说什么一口血便呕了出来。一位禁军统领上前扶住了安晟摇摇欲坠的身体,随后又被安晟推开。安晟满目痛楚的看着子懿,仿佛要想将他看透一般。
“你……为什么……”
安晟的话并不尖刻,可每个字都像是在猛烈的敲击着子懿的心脏,他闭上双目,父亲那双燃着熊熊烈火的眼神让他窒息让他难受,他必须用所有的力气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用所有的意识压制自己的欲言。
若活着只剩下疲乏的痛苦,那一切确实能变得不痛不痒。子懿自嘲,当真是吃过糖的孩子更明白什么是苦。
其他人连呼吸声都压抑着,刑室里只剩死一般的寂静和仿佛已经停滞了的时间。子懿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发丝凌乱湿黏,眼里已经失去了焦距,剩下的他看不甚清也听不甚清,只在最后强撑的一丝清明里感觉有人用他的手摁在了一张纸上,最后他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后便坠入了无边黑暗里。
因城南的大火,城北百姓惶恐,纷纷逃离宇都奔走亲戚,毕竟听说城北里也到处布置了火料,且禁军还未能完全寻出清除,百姓们晚上灯不敢点灯不敢生火,最后便都朝城外涌去了。
张变闲走在城北萧条的街道上,所有的商铺都闭着门,肚子饿了想在街边找个面摊吃碗素面都找不到。张变无奈一挑眉哀叹一声,他本可以回自己的地盘去的,可是他又放心不下子懿,这可不是简单的杀人放火,这罪若是定了,那可就真完蛋了。
“侯爷!”
张变回头,看到自己的下属一脸大事不妙的样子朝自己奔来,敛了神态不满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侯爷,”那下属喘了口气停顿了下来,张变是真的嫌这种说话还停顿的方式,于是狠狠敲了一下那下属的脑袋,“快说!”
那下属挠了下被敲疼的脑袋道:“天牢里传来消息,说是镇北将军认罪了!”
张变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差些暴跳起来,怎么不想什么来什么:“你说什么!”
“属下说,镇北将军伏罪了。”
张变逼着自己冷静,左思右想,安子懿不是那种能够被屈打成招的人,认罪是为什么,不要命了?难道他是不想活了?“不可能,不可能。”
那下属看自己主人脸上不停变换的神情和莫名其妙的低喃,再次肯定道:“侯爷,这消息千真万确,今日是皇上亲自去的天牢,听说王爷后来也到了。”
皇上和王爷?……那也不可能,子懿并没有弃生的念头。张变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转悠着,最后还是决定得想方设法去一趟天牢。迈开的步子的脚一顿,转念一想,子懿认了罪是重犯,没有了王爷庇护恐怕是很难见到了,于是对那下属道:“你快给我去查探查探天牢里还关着哪个贪官污吏,本侯去探望探望!”
刚支开下属,一旁狭小的巷缝里一个人影倏闪而过,张变回首查望,又看了下周围,迅速的离开了刚才站的地方追着那人影去了。
子懿被水泼醒后才逐渐恢复了知觉,他抬眼望了望,自己还在刑室中,身体被绳索牢缚在了刑架上。
“醒了?”一个冷酷的声音响起,子懿垂下眼睑并不想搭理。
曾青冷哼了一声,缓慢绕至刑架后不快道:“既然是重犯,自然是不能让他有机会逃走的。”
“所以曾将军是要对我上刑吗?”
曾青大笑了声道:“王爷今日那么决绝的走掉了,你认为天牢里还有谁能救得了你?此刻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我就是拆了你骨头你又能如何。”
子懿低咳了两声,浅笑道:“那是,曾将军兴致正浓,子懿是不该打搅的。”
曾青不屑一笑:“明白便好。”
子懿因身体虚弱,声音并不大,他缓而尽量清晰道:“只是曾将军,我如今身体极差怕是熬不住你的那些手段,我若死了,火刑那日百姓们的怨恨又往何处发泄?皇上颜面尽失,曾将军你怕是难辞其咎。”
“你!”
似乎是话说得太多,人更疲倦了,“公仇私仇……曾将军可要拿捏得准了。”
曾青抚着自己的髭须,将手中的几枚穿骨锁钉掂了掂狠狠道:“我自会拿捏得准,这几枚钉子钉入你的骨头里便也够你享用的了。”
……
牢房里的所有家什都被撤了去,子懿就地倚坐在那坑洼不平的墙脚边上,他已极度疲惫,本是闭目小憩,但没能歇会他便开始咳了起来,牵动一身伤痛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安将军……”
子懿寻声转头看去,隔壁牢房里的人竟然是卫袭。卫袭一手端着一破碗,一手肘支地,拖着断腿艰难而缓慢的朝子懿的方向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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