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故逝皆随风分节阅读81

    “给我换一间牢房吧。”子懿忍着腹痛眩晕,手上镣铐沉重,微微靠着牢房的木栅栏道。

    那廷尉瞬间塌下腰,赶紧劝道:“将军不要为难下官了,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

    子懿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心中衡量着道:“天牢关押朝廷重犯,犯人如此待遇,大人不怕犯上吗?”

    廷尉明道:“这是王爷吩咐的,下官依照办事罢了,将军也就别让下官为难了。”

    王爷?子懿看了廷尉良久,最后点头径直进入牢房内。那廷尉又重复道:“将军,有何需要尽管交代。”那模样生怕照顾不周似得,子懿颔首,那廷尉便让狱卒锁了牢门后也不敢多逗留立刻离去了。

    子懿有些乏,环顾了四周才疲惫的坐在了榻上,双目怔怔的望着桌上那盏昏黄的烛光。腹部撕裂过的伤口虽疼,却也不是不能入睡,多少年来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他人虽怠倦却是没什么困意。

    牢房里那面墙,墙面附着或深或浅的坑洼,最高处的气窗依稀可见红光映天。这些与天牢没有瓜葛,大牢内除了火苗燃烧的声音以外便是那些重犯被施刑后因疼痛而呻吟的声音。

    许久许久,子懿双手压着胸腹终是紧紧蹙起长眉。胸腹内窜起的痛,比以往来得更重更深,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贯穿了他的身体,寻着路径冲进他的心间。他的背脊弯成弓形,丝毫不顾及腹部那刀口受到挤压的钝痛和再次涌出的湿热,他的身体亦是抑制不住的瑟瑟发抖,乌黑的长发从背后滑下,遮住了他的脸颊,他的脸色越发苍白,紧抿的唇和那双微开痛苦不堪的眼眸。

    他旧疾又复发了。

    黑暗幽幽的大牢最尽处,没有人注意得到。子懿目光恍惝迷离,身上冷汗涔涔,意识在疼痛中昏沉又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清醒。抓着衾被的指骨泛白,那大火焚烧着的福宅就在眼前挥之不去,印在脑中更是挥之不散。

    他低声咳着,连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味道,子懿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发丝随着冷汗黏在脸颊旁,显得落寞孤寂,苍凉凄楚。

    儿时,他关在王府的地牢里,疼痛寒冷令他无法入睡的时候,他总会想,睡过去便不会感觉到痛了,或许,第二日他便可以不再睁开眼睛。他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做的事,也没有什么支撑生存的意念,一觉长眠没什么不好,如果可以,他愿意也乐意沉浸那温暖而宁静的死亡之乡。

    日日的苦痛,没有一星半点的温暖,他如何能活得下去?

    他和着稻草蜷缩着入睡,陆叔会偷偷将自己的棉服盖在他的身上。儿时的他那么的瘦小,并不高大的陆叔的棉服就能将他完全盖起来,暖和他寒冷的躯体。

    即使他睡得诚惶诚恐,总担心那个要责罚他的男人突然出现,他怕他会连累陆叔却又舍不得,舍不得放开这温暖。

    就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死死抓住不放,这是一种本能。

    他身上绽裂的鞭伤,总是长年如影随形的包裹着他清瘦的身子,疼痛可以麻木,心呢?

    他站在睿思院的廊下,夜半只要他支撑不住倚靠廊柱小憩,他就能感受到那个男人悲伤的气息萦绕身旁。他无意听说过,他当年差些被烧死,是王爷拼了命将他救了下来。那么,王爷为何要如此待他,是因为仇恨……还是因为违心而痛苦吗?

    再差,也没有过想要他的性命,就连五年前二王子逝世,他被打得奄奄一息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即便昏迷也能感觉到王爷抱着他喂他喝药,命大夫治疗他身上皮翻肉卷的鞭伤。但那时他其实并不想活着,即使王爷亲喂,药也根本入不了他的口。

    昏昏沉沉的意识里,他感觉他被抬出了王府,他以为他会被随意丢弃,然后慢慢死去,意识便也渐渐沉了下去。

    耳边一个稚嫩的童声唤回他的神智,他心里很惊讶,心想是不是哪里的乞丐儿,是不是他们收留了他?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群很小的孩子围在他身边,每个稚嫩的脸庞带着关切。一旁的福伯看他醒来立即将盛着汤药的碗递给了孩子中稍微大点的小虎,小虎奶声奶气对着他说道:“哥哥,不喝药病不能好的。”其他孩子也附和着,脆嫩而又有些口齿不清的声音此起彼伏。

    只是他不想。

    后来的几日他不想动也不想再打开眼睛,他不明白既然他说了是他害死了王爷最爱的二王子,王爷如此愤怒为何还是不肯让他死去,反而将他安排在这里。

    只是眼睛可以不看,牙关可以不开,可耳边的那些孩子关心的真挚声音,庭院里时时传来的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都让他动容。他甚至想去看看那些孩子们的笑容,想去看看总为他一身伤口换药的福伯李婶。

    他们就像陆叔一样,轻轻为他上药,就像是怕会弄疼他一样,即使他不愿喝药,也依旧是每日三餐端药端粥来与他。

    或许是他贪婪这种被怜惜的感觉,他活了下来。

    他真的很喜欢福宅,在福宅里他就像是个普通人回到家一样,李婶会喊他吃饭,福伯会关心他的伤,孩子们会涌上来让他抱。他不需要守夜,不需要陪练,不用跪着,在王府里再苦再累再痛再委屈,只要能去福宅他什么都可以忍下。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天真浪漫,只是看着他便也可以跟着无忧,感受到的温暖就可以驱走他身上的伤痛。

    他的心中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份温暖。

    世事变迁,过去的记忆清晰又模糊,在脑海里变换着。

    大火焚烧了一切,孩子们挤在马车上那一张张惊恐的脸,李婶的抽泣……葬身火海的福伯,小虎,小宝,小六……

    他倾尽一生,也不过只是想自己在乎的人平安康乐罢了。

    第124章

    清晨,子懿从牢房里的榻上醒来,王府的管家林中已带着食盒候在牢房外。看子懿醒了,林中才让狱卒将门打开,将食盒里的饭菜和汤药整齐的搁在了简易的方桌上。

    “四公子,王爷道你身子未好,让老奴带些吃的来,先吃些东西再喝药吧。”林中将粥和小菜布置好后立在了桌旁,又嘱咐道:“药凉了不好,王爷交代老奴要看着公子喝。”

    子懿忍着不适下榻来到桌旁坐下,只喝了些白粥便将药饮尽。林中望着未动的小菜,叹息着将碗碟利索的收拾好又问道:“公子是否不和胃口?午饭想吃些什么,老奴吩咐厨房去做。”

    子懿垂眸望着那桌面,低声淡淡道:“子懿只是不饿,不需要特意去弄,随意即可。林管家,替我谢过王爷。”

    “哎,好。”林中拎起食盒应声,想了想还是多嘴道:“王爷负责指挥军队灭火救人,宇都城大火是很难灭的了,人能救的也都尽力救了……王爷忙完了就会来看四公子了。”林中说完也未逗留,很快的离开了牢房。

    接近午时,牢内昏暗的过道又响起了脚步声,狱卒领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和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往他的牢房这走来。狱卒打开牢门放人进去后又将牢门锁上,交代了要出来的时候喊他一声便识趣的离开了。

    “小公子,你怎么样了?”木义云看子懿脸色实在不好,也没心情关心这特意布置的牢房,脱口便问道。

    宁为直接拉了张凳子坐下,满是褶皱的手轻轻的扣了下桌面,子懿乖顺的将手搁在了桌上方便宁为把脉。

    木义云瞧宁为一直捏着自己的山羊胡许久,忍不住出声问道:“小公子如何?”

    “火急攻心。”宁为冷哼道,起身直接把子懿的上衣给褪了。子懿露出的身体被寒冷的空气激得一颤,木义云立即将一旁的火盆拉近些。两人望着子懿左腹上被撕裂的惨白伤口,宁为两道白眉一皱,满是沟壑的脸显得有些凶恶起来。

    子懿平静依然,甚至抱歉道:“给宁大夫添麻烦了。”

    都说医者父母心,看到明明快收口的伤又开裂,是个大夫都会不高兴的吧?

    宁为没说什么,只是从木义云手里接过诊箱,取了伤药仔细为子懿敷上。木义云面上已有怒色,横眉冷声道:“小公子,这谁弄的!木大哥去打断那厮的手!”

    子懿抬头看着站在宁为身边的木义云,淡然笑道:“子懿无事。”

    木义云盯着子懿的脸,自是不信,他沉声再次道:“小公子,木大哥带你走吧,天大地大,我们总有躲得了的地方。”

    子懿抬眸,双眸黑如墨夜,他缓慢而低声道:“木大哥,子懿还有事没做完。”

    木义云疼惜的望着子懿,那份面容中既能看到安晟的影子,也能看到公主的影子。这是公主唯一的孩子……如果当年他肯替苏零拖延时间,或许公主就不会痛苦了那么多年,他是喜欢公主,却也是喜欢得自私了。不论当年是不是错了,唯今能做的只不过是按公主的遗愿将小公子照顾好,更何况,他是真心怜惜这孩子。

    缓下心中杂绪,木义云才又问道:“小公子还有何事未做,木大哥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的。”

    子懿抿唇浅笑着回道:“多谢木大哥。昨夜的事也是麻烦木大哥了。”

    “不麻烦,小公子有需要的尽管说便是。”木义云看子懿有些累便静立一旁看宁为替子懿下针,他知道宁为的针灸对子懿有效果,可是那于子懿而言又是一种酷刑,需要花精力去抵抗那些难忍的疼痛,所以他也不再多言,既然子懿说了谢,那么就是会让他帮忙了。

    宁为一边捋着自己的山羊胡一边施针:“小公子,这针灸包我就留在这儿,我人老,走不动,小公子悟性高,也能忍耐,自个入针也不难吧。”

    子懿点头:“子懿谢过宁大夫,宁大夫有心了。”

    宁为长长的叹了口气,子懿真是个通透的人。这天牢今日能来,明日未必能来,平成王再大的权势也得臣服在皇帝下边,更何况平成王并无反心,若有,手握重权要反也早反了。

    木义云和宁为离开天牢时,在大牢门外遇见了安晟。安晟询问的眼光看着宁为,宁为不似木义云般只冷目站在一边,他朝安晟随意作揖道:“小公子是内外皆伤,外加急火攻心。其实小公子还年轻,损了底子是容易病,但好在还年轻,王爷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晟目光深沉,颔首道:“本王明白。”

    木义云嗤笑,不冷不热的插了一句:“只是不能早些明白罢了。”

    这话好比挑衅,安晟按下身后随行欲动的部下,看木义云与宁为走远才交代道:“你们就在牢外守着,不准再擅自离岗。”一干部下这才规矩立在了天牢外。

    安晟让林中拎着食盒随他进入天牢内。子懿施针后的余痛还在身体里回荡着,可虽然疲惫,看到安晟还是依然强撑着站起身来规矩的躬身垂首,低眉敛目恭敬道:“王爷。”

    安晟听到这称呼蹙了下眉却也没有恼,只是平静道:“懿儿,我是你父亲。”

    林中将饭食布置好,安晟坐了下来,“懿儿,坐下来。”子懿听话坐下,眼神有些复杂,“其实父亲不必麻烦。”

    安晟看也不看子懿,独自端起林中摆好的饭碗,夹了些翠绿的蔬菜与子懿,自己也夹了些才道:“不麻烦,能与懿儿一起吃饭,为父很高兴。”

    子懿长睫颤了下,这才执起瓷碗旁的筷子,端起碗来与安晟吃饭。

    “懿儿,七杀营父王收回来了,里面的士卒都不会有事。”

    “子懿谢过父亲。”子懿真诚感谢,他确实担心七杀营被连累,不过父亲接手了,便不会有事。

    “懿儿,父王说查也只是缓兵之计,……毕竟是皇帝。但不论如何,父王都会保你一命的,这是为父欠你的。”

    子懿停下手中的筷子,安晟则将碗筷放了下来,他也没什么胃口:“懿儿,其实你可以去寻座小城,小镇,村庄,可以平平淡淡的生活,我可以让福宅的孩子与你一起,你可以不要参和这些事,不需要再让自己去背负任何东西。懿儿,父王说过你可以尝试依靠父王,父王可以护你。”

    听到福宅二字,子懿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胸腔里的那些疼痛似乎又蠢蠢欲动。牢房里并不十分安静,可安晟却什么都听不到,他只是专注的看着子懿,等待子懿的答案。

    促狭的沉默过后,子懿勾唇轻笑,抬眸凝望着安晟,相交的目光中,安晟看到子懿浓黑的墨眸里一瞬即逝的哀伤。

    “父亲并不欠子懿什么。”

    安晟眉头一皱,心中顿时失望夹着挫败,子懿是不打算抽身离开?他忧虑的转而问道:“懿儿,你为何会知道宇都起火?”

    子懿思忖片刻,难得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父亲信子懿,还是不信?”

    安晟迎着子懿清澈的双眸,信与不信又岂能他言信便可信的?他是皇族的人,天下百姓皆是安氏的子民……那半城火海,他亲眼看到那些被救出来的人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有的手脚都烧没了,有的皮肤都脱落了,他亲耳听到在火海挣扎的人发出痛苦的嚎叫,那样的惨状让人心有余悸,真真的人间地狱。

    安晟几乎肯定道:“懿儿,你是知道宇都会起火的,我听曾青说他看到你的时候,你正驾着辆马车,马车上有孩童的哭声,那是福宅的孩子,是吗?”

    “是的。”

    安晟有些惊疑,如何会知道起火的子懿并不说,可是他却承认知道,难道真的有关系?安晟突然冷声问道:“蚀渊真的是你让人送牢里去的吗?”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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