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子懿才收回目光,看向朝他走来的安子徵,波澜不兴道:“星象。”
安子徵也抬头看了一眼,残月旁只有几颗暗淡的星光,能看出什么。
“你还懂得夜观星象?”
“闲来无事便随意看了些书籍。”
许是夜晚总是让人思绪泛滥忍不住生出感触来。安子徵鬼使神差的坐在了子懿的对面,离得有些近这才看得到子懿那苍白的脸,但他也没好意思一直盯着看,安子徵试着转移自己的关注点:“你每日都须这般饮药入针?”
可能觉得安子徵的问话有些破天荒,子懿微微挑眉回道:“针药皆是三日一次。”
“你这是什么病?”
子懿摩挲着手中一枚精致的白玉,随意道:“不过是过去的一些旧疾罢了。”
安子徵从小就身体好,少有病痛,虽少有这种生病的体会但观方才的样子似乎并不好受。想着不禁忆起自己唯一一次生病还是在他小的时候,有一次调皮不小心掉冰糊里导致的风寒发热。那时自个娘亲都心疼得不行,几乎衣不解带的守着他,喂他吃药哄他开心,就连军务繁忙的父王都会抽空来陪他一整天。
思及此处,安子徵更是想念自己父王,睨了眼对面的人,心底又是无端冒出复杂的情绪。说来奇怪,他年少时对安子懿虽然并不十分厌恶但也不能说是喜欢,只知道这个人是哥哥们都讨厌的人,他便也跟着哥哥们捉弄他。仅此而已。
当然也有私心,他知道那人比他小,还有血缘关系,父王的第四子,是他所谓的弟弟。小孩子总是担心爹娘的宠爱被抢走的,当时他就是这么想的,因为他是最小的那个,所以父王母亲哥哥们才会这么宠溺他,若是哪天这个弟弟得了父王的宠爱,那么一只鸡上的两条鸡腿就不会再是他的了。他也担心他若对子懿好,两个哥哥会视他为异类而不理他。
当年他就是如此幼稚。
他其实也能明白,子懿在当时那般情况下是没得选择的。皇伯伯做的那些事他下山后也有听闻,最主要的是他对这个大伯是没有什么感情的,推翻也好,不推翻也罢,他并不关心,他在乎的不过是自己的家。
安子徵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吭声子懿也不会主动说话,廊下两人一下子便好似无话可说般的沉默下来。
安子徵瞧了眼子懿手中的玉:“这玉是父王送你的。”他以前在府里无意见过父王把玩这块玉,那玉雕琢精致他虽没怎么上心可是还是有些印象的。
“是。”子懿握着白玉的指尖紧了紧,这是父亲在他十八生辰时送他的,正面浮雕鱼化龙,背后则是镂空的懿字,坠上了吉祥红穗,是专属于他的独一无二。也是他的第一份礼物。
安子徵撇撇嘴,暗下不爽,想他每年生辰缠着父王要礼物,父王是怎么敷衍他的?就是让他去库房支银子,然后严肃道:喜欢什么自己去买,爱买什么就买什么。
想来父王对他可真是敷衍,所以他现在连个念想都没有。想着想着倒生出股无名火来,竟伸手就去抢子懿手中的白玉。子懿也是一时大意被安子徵抢了去,平淡无痕的眸中泛起了不悦,但到底还是未动,只是冷冷的看着安子徵。
安子徵拿着玉佩端详了许久,闷闷不乐道:“父王可从来没有送过我东西。”
闻言子懿微微蹙眉还是没有言语。
“这既然是父王的,我便收着了。”
子懿难得的脸上覆了层冰霜,他冷声道:“还给我。”
安子徵似乎没有要还的意思,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子懿微微眯了双目,安子徵瞧那样子颇有几分神似父王,心底有些发憷但又想父王的死这人也难脱干系,顿时又理直气壮道:“你不顾父王的性命,你还有什么资格拿着这玉佩!”
子懿本是清冽的双眸里压抑着哀痛,在茫茫夜色里泛起点点寒芒,安子徵感觉身上的月光也跟着阴冷了下来。
子懿毫无预兆的出手夺玉了,安子徵脾气也上来了,两人在不大的庭院里转眼便过了十几招,震得庭院里的落叶纷飞。
安子徵本想子懿一身病痛,看样子又虚弱又倦怠,可打起架来还是招招凌厉。他以前就不是子懿的对手,现在占了优势也依然不是子懿的对手,没几下就被子懿扣了手腕,他劲大也挣脱不掉。子懿一旋手腕,安子徵手中的白玉便被夺了回来,物归原主。
“痛痛痛!还都还你了,放手!”安子徵吼叫道。
玉回了自己手中,子懿面色稍霁便松了扣着安子徵的手。安子徵揉了揉自个的手腕,愤愤不平道:“你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大力之人,怎么每次都能制得我死死的!”
子懿不打算回答安子徵的话:“今夜过后你便回王府去,你现今也是一王爷,这么待在这总归是会损了平成王的威名。”
第二日安子徵便走了,他刚回都,王府虽说一年没变保持原状,可毕竟这一年没有主人现下还有许多事要处理,而且他的娘亲也还在病中,他做儿子的自当守在娘亲身边。
安子徵说到底心中对子懿也是有愧的。
子懿第二日便又病了。许是夜里受了寒凉也可能是动了怒,病虽不重只是些许风寒,可子懿的精神却一直不好。
木义云自是不爽,撸了袖子准备要找安子徵算账,只是小公子不允只得作罢,他不想做什么让自家小公子不高兴的事,所以即使愤怒也是忍着。
兜兜转转过了将近一个月,天是越来越冷了,子懿的病也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得利索,连宁为都没办法。
大家都知道这是心病,小公子本就是个沉敛的人,看似平静宁和,只是心中的苦痛又有谁能明白。
秋末初冬,百花凋敝,树枝上的枯叶几乎掉光的时候,李斯瞿要办婚事了,他心心念念的芙蓉终于能真正的在一起长相厮守了。子懿为他高兴,这家伙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去爬醉欢楼了,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既然芙蓉已是柔容郡主,这婚嫁的排场自然是不差,李斯瞿一身火红衣裳骑着高大骏马英俊非凡,他领着一队簇拥着八人抬的大花轿的队伍,穿过长街来到了李府。
过了繁琐的入门礼仪,芙蓉由喜娘搀扶着来到了喜堂。高堂上坐着李立忠和李夫人,两人看到新娘皆是眉开眼笑,特别是李夫人,开心溢于表,自己的儿子终是娶妻了生子自然是不远了,心里喜滋滋的看着眼前凤冠霞帔的新娘心里别提那高兴的劲了。
拜完了堂,将新娘送入洞房后便是婚宴。大家多是军中将士,吃喝起来毫不拘泥,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李斯瞿更是被大伙折腾不休,本还想克制些结果还是被大家灌得微醺。
待他来到子懿面前的时候已是身形摇晃,看那模样应是醉了。子懿倒是还好,他并未饮什么酒,虽然军中的将士们方才轮番来敬他,但大伙几乎都这么说:懿帅,我敬你就好,你别喝。
子懿端酒起身,脸上满是笑意道:“祝李将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李斯瞿话里带着醉意:“子懿你……你也……学他们……”
张变不知从哪喝过来的,一下子来到李斯瞿身边,勾肩搭背乐道:“李妹夫,看把你急的,这就开始装醉了。”
李斯瞿脸上的酡红立即被张变这句话吓得褪了去,正想狡辩,张变的这一句话将大伙又引爆了,李斯瞿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大伙高兴的拖走了,非要他罚继续喝酒。
张变笑呵呵的看着李斯瞿被大家拉走,转而对子懿道:“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反正李斯瞿他忙得很,等会闹起洞房来更是吵。”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冬日的第一场雪便是大雪,一夜便让都城穿上了银装。南院里的孩子们开心得不得了,就着不厚的雪开始堆雪人打雪仗,嬉戏玩耍没个停歇。
宁静的午后,子懿倚坐廊椅上静静的看着孩子们玩耍时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第146章
说这人特殊是因为这人并没有走正门,而是在子懿对面的廊檐上盘腿坐着,丝毫毫不介意檐上的冰雪。这人对子懿而言算是恩师,早已归隐如今现身多少让子懿有点惊讶。
檐上的人不言不动,子懿也就一直坐在廊下,将手拢进袖子里依然静静地看着庭院里开心的孩子们。既然那人不动不吭声,子懿便也就当没看见,若是有事自会寻他。
直到天色暗下来,李婶唤孩子们去吃饭,孩子们蹦哒的来拉子懿时子懿抬头看了眼檐上仿佛入定的人才起身入了食堂。
陪孩子们吃过了饭,又待了会子懿才离开南院,离开时他抬头看了眼廊檐上,那人却已不在了。
子懿收回视线径直走向自己的院子,刚入屋便又看到那人在桌案旁饮着茶朝他悠悠道:“别来无恙,四公子。”
子懿欠身施礼:“岑师傅,好久不见。”
岑言儁笑了笑,也不客套:“四公子聪颖,我来这的目的即使不说想必四公子也能猜到,能这么沉得住气,四公子果然能耐。”他在廊檐上毫不避讳的一直看着子懿,子懿则看着孩子们,偶尔会有孩子跑来与子懿说些话却也不会要求子懿陪他们一起玩,很是懂事。
子懿的睫毛轻颤了下,面色却没有一丝改变,他只是安静的立在岑言儁的面前,一如当年他在王府苟延残喘时,不得不跟着王子们习武时立在岑言儁面前一样。
岑言儁也不笑了,长叹了口气道:“冷究来找我时,王爷已被皇帝要挟了。”话说得简短,但子懿却是明白是何时的事,他依然没有说话。
岑言儁继续道:“冷究与我说,他劝了王爷离开天牢很多次,王爷不肯应允。”他抬眼看了下子懿:“被皇帝要挟后冷究便来寻我,希望我能劝劝王爷。只是事情发展得太快,我与冷究赶到时,城楼下的军队已是万箭齐发了。”
“是子懿不孝。”
岑言儁倒是没有指责,他能明白子懿的抉择,只是他又叹了口气:“两军开战,城楼上的情形十分混乱,我与冷究来到王爷之前站着的位置时本已不抱希望,却不想当时的有一个士兵舍身将王爷扑倒,替王爷挡了许多箭支。”
子懿浑身一颤,胸口的地方竟是剧烈的跳动着,他轻轻眨了下眼,思绪飞转,直望着岑言儁。
岑言儁道:“我与冷究找到了王爷,可是替他挡箭的士兵身材瘦小,王爷还是身中多箭,有的箭甚至透过那士兵的身体扎在王爷的身上,当时伤势当真不容乐观。于是我们尽量避开了所有人后带着王爷出了城,暂时安定在了我在城外黎山上的住处。”
子懿只觉得手心湿黏,心绪激荡,他一直都不相信父亲死了,并没有为什么,也没有证据,他只是单纯的不信。即使他不曾信父亲已逝,可此刻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他还是免不了的欣喜。
这些日日夜夜里,他在深夜里总能看到那日他残忍的下达命令,攻城两字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仿佛要篆刻入他的生命里,骨髓里,让他一直愧疚着无法摆脱。
每一个夜晚,他总是无比惆怅,他甚至不断地回想着当时有没有另一种方法能将所有人顾全。
但很多事总是两难全。
岑言儁又倒了一杯茶,冬日里的茶水凉得特别快,可他并不在意依然一口饮尽,舒笑道:“王爷当时的伤势经历了几番凶险,每一次我觉得他快不行的时候他又挺了过来。直到一个月前王爷才好了起来。”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子懿,父亲是否恨子懿?”明明是平淡的语气却还是透着难以掩盖的悲凉。
“并不。”岑言儁飞快答道,并思量着说辞,他也有些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得扼要说明:“王爷不让我们告诉你,是因为当时伤势凶险,能不能活下来都不能确定。他也认为,或许他不在了,对你才好。”
过了会,子懿无奈自哂朝岑言儁道:“多谢岑师傅了。”
得知这样一个消息他本该高兴激动,可是他最后却意外的平静了下来。
夜里又下了场雪,第二日却是暖阳日,在冬日里显得温暖的阳光亮而不刺眼。子懿早早起来,洗漱过后一如往常的去了南院,陪着一早就叽叽喳喳不能消停的孩子们吃过早饭后,便打算出门去。
李婶拉住子懿,怀里揣着一件白缎外衫,脸上是藏匿不住的高兴。她慈爱的拉过子懿略微冰凉的手:“四公子,这是李婶亲手缝的,你试试,哪不合适李婶再改改。”说罢李婶将衣裳抖了开,月牙白的长袍,袖口边还用银丝镶了祥云,简朴不失大气。
子懿顺从的将外衣脱下,换了李婶的亲手缝制的长袍,合身的长袍将他的身型勾勒了出来,带了几分清雅的味道。李婶围着子懿转了一圈,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低声喃喃道:“真合适。”
子懿浅笑着正要脱下,李婶连忙阻止道:“穿着吧,四公子要出门,这冬日外头冷,不比屋里。四公子等等。”说着又转身匆匆入了里屋取了件貂绒斗篷替子懿披上。
李婶这些年操劳过度,本就瘦小的身子已经微弯了,替子懿系个带子都必须微微点脚了。子懿乖顺的弯下腰,好让李婶能更顺手些。
“这天冷,公子莫要着了凉。”李婶认真的替子懿系好后,才满意的又笑了笑。子懿怎能不感动,这世上在乎他的人能有几个?他轻轻的将李婶因风吹乱的灰白鬓发别到了耳后,又搂过这个从未嫌弃过自己如娘亲般的李婶,低声道:“谢谢李婶。”
黎山其实离宇都并不远且与覃山相连,居在黎山中每日都能听到覃山上安国寺的晨钟暮鼓。在这儿隐居确实是个好地方,山峦叠嶂,沟壑纵横,清幽宁静,清晨的山间云遮雾绕,山林里偶能看到锦鸡兔鹿,未冻结的溪涧汇向山上的一面静湖里。湖边的芦苇已枯黄,被霜雪压着的枝梗顺着风向弯着,虽显廖落凄惨却又别是一番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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