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晟又问了遍,子懿只得将用香蒲草编织的一只小鸟呈了出来。安晟接过细细看了看,这只翠鸟编得很精致,活灵活现:“不想懿儿还会这个。”
本想王爷会对这种不入流的小玩物嗤之以鼻,却见王爷只是将这只小巧的翠鸟直接揣自己袖里了,也不知是何用意。
安晟看雨霁天晴说道:“懿儿,随本王出去走走。”
虽雨初歇,街道上还是有些湿滑,但摊贩们还是又出摊了。一场大雨过后街上依旧喧嚷。
再过几日便是子懿的生辰,当年那个夏日骤雨之夜,即使已经过了十八年,安晟依然记得十分清楚。安晟苦笑。
十八年,十八年啊,安晟心里低叹,手不着痕迹的抚过袖中的那只草织的翠鸟,第一次过生辰吧,不知懿儿想要些什么?
安晟想着带上子懿看看他喜欢些什么好摸个方向,只是子懿跟随在他身后,几乎什么都不看,是因为他在的原因吗?安晟看向冷究,冷究点了一下头。最后安晟便以累为由寻了个酒家歇息去了,只交待子懿想要什么买什么,让冷究随行付钱便是。最后觉得不妥又加了一句,必须买!
这个勘察喜好的重担便落在了冷究身上。好在两人平时本就不怎么说话,所以也没什么尴尬,只是两人走在街上更像是来例行巡逻的皇城禁卫兵。
子懿倒是开始买些小玩意。
当冷究带着一堆小孩子玩的玩物回到安晟歇息的酒家时,安晟只是挑着剑眉看着面前的一堆小东西,只一眼不需要思考就知道全是给福宅的孩子买的。
“懿儿呢?”
冷究指了指酒家门外一摊贩。子懿身形颀长立于摊前,微微弯了腰垂目看着小摊上的货物,一双黑眸如秋水般清亮,眉似春山般秀英。安晟默默走了过去,看子懿买了些饴糖甚是好奇便问道:“懿儿喜欢这个?”
子懿安然浅笑道:“王爷,这是买给福宅的孩子们的。”
安晟有些失望,子懿平时几乎没有任何要求,他想知道子懿喜欢什么,包括吃。
“你不尝尝?”安晟还记得安子徵小的时候特爱缠着他要糖,各种糖,小孩子总是喜欢甜腻的东西。
子懿微微摇首,轻声道:“属下怕尝过后,更怕苦。”
安晟脑子有一瞬的空白,这话背后的含义他怎会不明白?滋长的沉默让人浑身不舒服,安晟满含痛苦愧疚的双眼一直看着子懿,注视良久后安晟好似承诺般喃喃说道:“不会的。”
子懿也只是笑笑道:“此时到处一片兵荒马乱,都城的繁华不过是因为周边战乱中的城池里的百姓迁徙造成的假象罢了。”子懿用绦带随意束的发有些慵散,鬓发垂下微微遮了点脸颊,看起来逸雅俊儒。
安晟眸色一黯,直言问道:“懿儿,过几日便是你生辰,想要什么?”望着这个陌生的儿子,安晟第一次觉得,很多东西并不是想弥补就能弥补的,至少错过的年岁不会再有。
子懿眼光流转,泓潭中的一束光亮明明灭灭,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有些事只在放自己的心底,倔强的不会再去触碰。
“没有想要的吗?”
曾几何时,那个瘦弱不堪的小孩跪在安晟脚边,用很细小轻柔带着请求的声音轻唤他父亲,那只还带着许多不知怎么弄的细长划伤的手想要扯一扯安晟的衣摆却又不敢,缩瑟着收了手就被安晟扣住了那单薄得不像样的肩膀提了起来,那满目血丝的厌恶合着咬牙切齿的警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随手狠狠的一甩,那孩子便飞了出去,直至背后重重撞上睿思院的廊柱上才停了下来,后又硬生生跌落在石阶上。
那孩子觉得周身就像散架了般,疼得他好一会都无法呼吸,一阵阵晕眩让眼前一片黑暗,脸上很湿润,是血潺潺的流了一脸,原是额角在跌落时磕到了石阶的边角上。
那之后他躺了整整三个月都起不来,只是不停的咳嗽,肺里总让他有灼痛感,那种痛感就埋在了肺腑间一直绵延至今日。
那日便是他九岁生辰,他想要的是,喊一声父亲。只是父亲二字实在太沉重了,代价太大。
一切孩子该有的期盼,已被无尽的痛楚蚕食殆尽。
那个孩子挣扎过,寻死过,最终悲哀的妥协了。
浓墨漫散染上双眸,一阵风扬卷起一地湿气升空。
他已经不需要了。
第57章
李府。
李斯瞿打了个哈欠,胡小辽再次将浓茶奉上,然而这浓茶也不能阻止李斯瞿两眼皮的亲密相拥。李斯瞿一手托着沉重的脑袋,一手提着笔,就是下笔写出来的不知是什么,前面还能依稀辨出字样,后边简直就是蚯蚓爬行。
耳根突然一阵拧痛,李斯瞿瞬间清醒,人差点要蹦起来,身子就随着那只扯拧他耳朵的手移动。“爹,哎哟哟,老爹……”
“我让你抄兵法,你在写什么?”年近七旬的李立忠白发苍苍却依旧硬朗,声如洪钟,脸上是沙场上惯有的表情,横眉怒目。
“老爹,有话好说,这不最近操练新兵太累了嘛……”李斯瞿死皮赖脸了起来,还不忘朝胡小辽挤眉弄眼,胡小辽非常明白的溜出房外找夫人去了。
没一会李夫人就端着参茶出现了。李立忠纵横疆场,年近五十才娶妻生子,李夫人不过四十朱颜虽衰风韵依然。
李夫人抚了下夹了些许银丝的发鬓,笑着道:“老爷,瞿儿又怎么了?”
李立忠松了手:“夫人,这兔崽子又在校场跟张家小娃较劲,这不,打得人鼻青脸肿的,都到府里告状来了!”李斯瞿忙双手护住被拧红的耳朵逃到了李夫人身后,特委屈的喊了声娘,尾音拉得贼长,模样楚楚可怜,至少在李夫人眼里确实是楚楚可怜。
“老爷,瞿儿军营里疲累,回来就让他好好歇息,兵法可改日再写嘛。”李立忠刚想要训斥,李夫人立即笑颜相迎,一把扯起李立忠谄媚道:“再说了,这不说明了咱瞿儿比那张图的儿子厉害嘛。”“这倒是,可是夫人……”李夫人立即将参茶抵上李立忠的嘴边笑道:“老爷,喝口茶,来陪妾身下盘棋嘛。”边说边朝李斯瞿使了个眼色,李斯瞿十分识趣的拖着胡小辽一溜烟跑掉了。
他这老爹哪都好,就是严厉了些,不过总归是一物降一物。
溜出府邸李斯瞿思考了一番,还是先躲个几日。待老爷子忘记了罚他再回府,那时老爷子必定又将他宝贝起来,好歹也是李家独苗不是。
李斯瞿漫无目的的带着胡小辽走在街上,胡小辽跟在李斯瞿身后。这些日子胡小辽问的最多的就是,王爷不是带回了子懿哥吗,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子懿哥?
李斯瞿不是不想去,一是王爷不准说要静养,二是……李斯瞿驻步,真是想什么开什么,正巧就在路边的面摊前遇见了子懿,似乎要去哪儿。
李斯瞿还未来得及反应,胡小辽就从李斯瞿身后窜出,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脆声喊道:“子懿哥!”
子懿有些意外,回了个浅笑:“李将军,小辽。”
李斯瞿有些尴尬,明明不过半年未见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当时他怎么也没想过,那次在他帐中,子懿来看他是抱着最后的诀别心态。那时子懿身上伤得也不轻,却还是坚持来看他,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单纯的来看他是否还好。
明明是邵可微放的暗箭,更何况沙场本就不计生死,他却不能正视这件事。最可笑的是,他当初对安晟憎恨安子懿嗤之以鼻,可仇恨面前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一阵局促的沉默后,李斯瞿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讷讷的解释道:“我当时不理智。”
“我知道。”子懿似乎并不计较也不往心里去。
李斯瞿干笑了两声,总觉得心中有愧也不好意思看着子懿,只得盯着一旁的卖胭脂的小贩看,看得那小贩浑身不自在,赶紧把装着各式胭脂水粉的木匣子搬出了李斯瞿视线范围外。胡小辽也不过是个大孩子,性子单纯,叽喳的跟子懿说他现在在军营里的生活,他被赦了奴籍,当了李斯瞿帐下的个小步兵。
子懿笑着倾听,又转向李斯瞿有些感谢的眼神望向李斯瞿,李斯瞿耸肩摊手,那意思是不必谢他,而且也没什么好谢的:“那是王爷赦的。”
子懿眼眸明亮,但还是对李斯瞿说了谢谢。李斯瞿也笑了笑,微微松了口气道:“你身体可好了?”
“谢李将军关心,已无大碍。”
李斯瞿摸摸鼻子,嗫嚅道:“嗯……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府。”
冷究按王爷的吩咐一直在王府门外等着子懿,见到子懿后便领着子懿直接来到睿思院,倒不是子懿不识路,只是安晟担心其他人看到子懿会有意刁难。子懿步入睿思院,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庭院的那棵枯树已是枝繁叶茂,绿冠满荫。
冷究一直领着子懿入了屋,朝王爷鞠躬拱手,而此时林中领着一众奴仆端着晚膳入了安晟房内。
“今日让王妃他们不要过来了,本王要一个人用膳。”林中应是,布好菜后奴仆退去林中站在一旁伺候安晟。安晟转头看了一眼林中冷究,又道:“你们也下去。”
待屋子里只余子懿一人时,子懿正要跪下,安晟扫了眼桌上的佳肴拦下子懿的动作道:“懿儿,坐下陪父王用膳。”
子懿便又站好,“属下伺候王爷用膳。”
这都已经做得如此明显说得如此明白了,子懿还是不识趣,安晟有些恼却又无可奈何。望着桌上正中的那一大汤盘的参鸡汤,这参鸡汤,鸡内塞入糯米枸杞红枣香菇,配上人参炖制,是补气血的食材。安晟起身亲自舀了一碗递给子懿,尽管安晟很多时候被气得半死堵得心慌,今日还是忍不住笑道:“喝掉。”
子懿双手接过那舀好的汤碗后,立在了一旁没有动作。
安晟佯怒道:“喝掉!”子懿这才惯性的听令端起直接饮尽。
子懿向来只能站着或跪在门外,听着屋内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谈天说地,听着王爷挨个询问王子们的功课,说些趣事,考些题目。他能想象那些画面,王爷宠爱的抚着王子们的脑袋,一脸慈爱的与他们说着有趣的故事,无比温馨。只是与他无关。
他曾经很羡慕,也很嫉妒,却不恨,他没有恨的理由。
“懿儿,坐下来陪为父用膳吧。”
子懿犹豫着,最后还是坐了下来。这两人的晚膳用得寂静无声。
澄月明照,光华清晖,地如覆白霜。宇都城外北面营寨。
子懿墨发高束,一身简洁便装显得他身形如流水般高挑匀称,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清爽。用完晚膳安晟只带着子懿一人来到营地里,穿过兵营来到马厩。马役牵出一匹白色骏马,这匹雄马肌腱光滑,雪白的马鬃马尾衬得骏马身姿优美。
子懿忍不住惊讶道:“羽离?”安晟含笑点头,那曾是邵可微的宝马坐骑,日行千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
马役替健硕的羽离装上马具,安晟朝子懿颔首:“试试?”
“我……”子懿的手指蜷了蜷,又放松开来,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安晟并不恼,那匹是羽离,子懿想些什么他猜不透也能知道与邵可微有关。这月余来,他一直想与子懿说些什么,可是子懿对他淡漠恭敬而疏离,今夜便是有心将子懿带出来。
“懿儿,是不是怪父王,恨父王?”安晟的语气带着无奈的低叹。
子懿后退一步抬首,月光下他的双眼藏在了阴影里,看不出喜怒哀乐。
安晟竟是莫名的紧张了起来,却又趋渐放松下来。
良久,子懿平静得毫无感情的淡淡话语飘进安晟的耳里:“属下不恨不怨不怪。”
安晟有些怔忡,败走宁城那日,子懿独自一人负着他行走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他记得他也问过子懿,恨不恨。
子懿说不恨。如今亦说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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