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坐在轮椅上的相里爱出声制止,“人们看到的最后的相里爱,不能是这个样子。”
透过休息室的镜子,相里爱看向羸弱不堪的自己。原本乌黑柔亮的秀发现在已清汤寡水,软趴趴地垂下来搭在枯瘦的手臂上,一直红润柔软的嘴唇显得苍白干瘪,青黑色的黑眼圈怎么遮都遮不住,双颊也不知何时瘦的塌陷进去,她觉得如果自己能活到五十岁,大概就是这个模样。
顾萧朗能够毫不在意的娶了她,可不代表慕名而来的听众们要失望而归,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应该在人前展现出最好的样子,而不是现在,一副垂死之相。
“没关系,”秋深向镜子前微微挪动,挡住她的视线,用哄骗的语气:“大家会理解的,你不是一直想在这里演奏,还拼命练习过了嘛,我们只表演一曲就下来好不好?”
因为相里爱神智混沌,多数时候要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对待她,可好哄好骗的相里爱还是不答应,在这件事上她的态度十分坚决。
“你都努力了这么久,发烧了也坚持坚持过来已经很了不起了,没有人会怪你。”顾萧朗蹲在相里爱的轮椅边轻声商量。
众人都和相里的想法一致,即使是坐着轮椅戴着助听器,即使记不起一个音符,被抱怨被责备,哪怕听众席无一人留下也没关系,他们都想看相里爱最后一次与钢琴一起存在于舞台中央。
相里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突然苍白地笑起来:“我没有发烧啊。”
大家均是一愣。
“我病了,病到无法跨八度,病到不能站在舞台上了。”相里爱抬眼,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清澈明亮,“真的很谢谢你们,这么为我着想。”
相里爱突然间的明事理,让大家都心慌不已,因为他们都知道,人在病入膏肓的时候突然神志清明,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工作人员敲门通知,距离独奏会开场还有半个小时。相里爱一直以来开朗温暖的笑容终于被染上苦涩,她握住弟弟的手,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小源啊,最后再帮姐姐一次,好不好。”
☆、“已经春天了。”
舞台上还没有亮灯,开场前观众席不乏悉悉索索的声音,偌大的音乐厅内只有两个空位。秋深的座位在第一排,最好的位置。
突然,一束追光亮起,打在纯白色的三角钢琴上。听众们不再出声,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期待着这位年轻的表演者登台。
年轻貌美的音乐家“相里爱”一袭红裙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优雅地行了个礼,于钢琴前缓缓落座,热情的红色和纯洁的白色形成强烈对比,让人无法移开视线。闭了闭眼睛调整呼吸,这是相里爱在演奏前的小习惯,不一会儿,灵动活泼的音符开始跳动,所有身处音乐厅的人因这简单的开场曲而心情愉悦起来。
秋深坐在最近的位置,台上的人是谁她心里一清二楚。
工作人员过来通知时间,此刻大家都还什么都没准备,相里爱握住相里源的手,要他替他上台。
眼下这是最好的方案,可是却没人为这救场感到开心。相里源不知该如何选择,以他个人来讲,他希望小爱上台完成这最后的演出,但同时他也不想姐姐最后的舞台满是病痛和质疑,最主要的是,他觉得如果他真的上台了,那么他就抢夺了相里爱最后作为相里爱的机会。他已经以她的名字那么多次受到赞扬和景仰,现在真正的相里爱归来,他实在做不到再若无其事地站在台上。
他们心灵相通,相里爱又岂能不知他的想法。她微笑着告诉弟弟,自己有多高兴是他站在那个舞台。
“你不亏欠我任何,是我要谢谢你。”她任性了那么久,闯了那么多祸,始终是小源毫无怨言地在帮她,而且钢琴,是她从他那里剥夺的东西,如果不是她,原本站在舞台上的就是相里源。当她第一次看见那个“相里爱”站在台上时她就知道,她回不去了。
既然那个“相里爱”她无法超越,那就要尽最大努力去守护。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能再次弹钢琴。”
“忘了吗,我们是共同体啊,每次我上台前都这么想,小源和我在一起,你也要这样。是谁上台并不重要,因为无论何时,你就是我,我们无法分开。”
“所以你从今以后都要堂堂正正站在台上,不是相里爱,而是以你自己的名字。你只要记得,我一直在你身边。”
相里爱俯身亲吻相里源的额头,像是刻上去的印记,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能留给他的礼物。
音乐会开始,相里爱和顾萧朗留在休息室,透过电视的实时转播欣赏演出。唯一的听众秋深去了观众席,一个人守着三个位置。
beethoven: piano sonata no14, op27 no2 [月光]
贝多芬在经受着失恋和耳疾的双重痛苦时所创,既是相里爱崭露头角时的成名曲,又是她最后留在人们心中的告别曲。相里源按照记忆里姐姐的弹法,一音不差地演奏下来。
后台的相里爱听着和自己丝毫不差的演奏,眸中全是泪,嘴角却微微上扬。
那是她,是相里爱在台上演奏。
小源一直都是这样,永远都能找到最好的方式给她安慰。
在座很多听众听过当年的那首月光,有人感叹这跟她当年的演奏如出一辙。秋深知道相里是以何种心情坐在台前演奏,当初她也是这样以母亲的方式为母亲演奏,不管这其中包含的是爱还是恨,都抵不上深深的思念与极为不舍的告别之情。
相里爱靠在顾萧朗怀里,贪婪地眷恋着他的温暖。如果可以,她还有好多事情想和他一起完成。
“对不起啊,你的妻子这么不争气。”
顾萧朗将裹在两人身上的毯子紧了紧,下巴贴着她的头发。
相里爱的目光有些涣散,不知道在看哪里。耳边是缥缈柔和的乐曲声还有爱人的呼吸,一阵和煦的风吹过,眼前落下淡粉色的花瓣,她突然说:“已经春天了。”
顾萧朗抱着她的身体一僵,随即鼻子一酸,他紧紧抱着她,附和着回答:“是啊,春天了。”
“好漂亮的花。”
“嗯,很漂亮,和你一样。”
“太好了,能看到花开。”
顾萧朗一只手捂住嘴巴,不想让妻子听见自己软弱无助的哭泣。
“你知道的吧,虽然我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但是当听见你跟我求婚的时候,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
“而且我很庆幸,那个时候,我还能听见真是太好了。”
全世界最浪漫最温柔的,由他说出来的话语,幸好她还能听见。
“以后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不在也不能熬夜玩游戏,而且而且你要再找一个人来照顾你。”
“不要说了。”顾萧朗靠着她的头:“小爱啊,我们说别的。”
相里爱摇了摇头,不能说别的,他一定要听下去,因为在这世界上,她最放不下他。家人之间可以相互依靠,小源都秋深陪着,可萧朗怎么办。除了她,他谁都没有。
“健康的,爱笑的,不会离你而去的女人。”
顾萧朗无法回答,只能抱着她,紧紧抱着,仿佛这样她就不会消失不见,就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他视线模糊,脑海中不断闪现她过往的模样,她做错事时咬着嘴唇偷偷戳了戳他的手臂,她一脸觊觎地盯着他碗里的食物,被发现后又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她趴到他的背上揪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最后是她灰白色的雾中笑的灿烂明媚,对他挥了挥手。
“顾萧朗,能作为你的妻子,在你的怀里离开这个世界,我真的真的好幸福。”
演奏中途,相里的琴声突然顿了一下,再然后就是更为激昂的演奏。大家认为这是年轻的钢琴师在表达着对舞台的不舍,但只有秋深知道,相里为什么哭。他的眼泪不停落在他的手上,琴键上,琴声不仅没有中断,反而更加流畅连贯,他弓着腰,用尽所有的激情和悲痛去演奏,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发泄出来,他用力敲击着琴键,满是急躁传达着什么。直至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泪如泉涌的相里瘫坐在钢琴凳上,无比哀伤地看向观众席第一排,那个和他一样泣不成声拼命拍手的女孩。
所谓心灵相通,这次,他是真的觉得姐姐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半放结局,可能这几章剧情都比较沉重,会给大家一个好结局的放心吧。
☆、final movement
春天。
安静的陵园内,一个穿着米白色大衣,头发温顺地搭在围巾外侧,背着琴盒的女人将手中的一小束满天星放在墓碑前。她转过身去,看着背面正对着的一大片花田浅浅微笑。
“花开了,小爱啊。”
浅灰色的墓碑上,第一行写的是顾萧朗的妻子。
秋深将琴盒放在地上,自己也缓缓蹲下来,双手交错。
“抱歉啊,最近有些忙,一直没来看你。”秋深摘掉大大的墨镜,手指抚上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时间过得真快,都已经三年了。”
距离那场音乐会,已经三年过去。当时相里在最后舞台上,以相里爱的名义,用相里爱的琴声,做了最后最完美的演出。自那之后,不管哪个相里爱,都消失于世。在听众们热情的掌声中,相里源和秋深两相对视,泣不成声。相里哭泣,是因为他知道姐姐将再也不会回来,而秋深哭泣,是因为她知道相里要离开她了。
“半个月前和爷爷在一次交流会上见了面,他很健康,听说叔叔阿姨也都过得很好。小狼也是,他跟我说他在哪个财经杂志上发表了文章,虽然我没有买,不过感觉应该是格挺高的那种。”秋深望向墓碑前放着的两枚戒指和一张合照,有些哀伤地笑了笑:“话说这也不用我告诉你吧,他跑这跑的这么勤,不过也真亏他能找到这个地方啊。”
顾萧朗给相里爱照的陵园山清水秀,有大片大片的花田,他在这附近买了个小木屋,一直留在这里陪她。
“啊对了,我今年就正式从julliard毕业了,虽然他们早就建议我离开,不过我还是想继续读下去。”
国外的音乐学院很多都没有严格的学年制度,只要你喜欢你可以随时留在里面深造。
“我在那过得很快乐,遇见了你,遇见了相里和小狼,虽然你们都不在了,但还有stern大师啊,结果他今年也退休了,我没人玩了,只好就跟着毕业啦。”
“然后本人我,为了混口饭吃,只好找个工作,你也知道嘛,我没什么别的能耐,就是会拉小提琴,所以说”秋深清了清嗓子,拉好衣襟做出正式的模样,笑着摊手:“酱酱!现在在你面前的是la艺术家管理公司旗下小提琴手shelly!顺便一提,经纪人陈承。然后我即将要与纽约爱乐团合作,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辣!”
秋深自顾自兴高采烈地说了一番,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她垂下手,语气里满是失落:“要是你们能看见就好了。”
无论是相里爱还是相里源,都曾和她约定过,日后一起站在台上合奏的。
秋深低下头,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留下一小块阴影。
“真的好想你啊,相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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