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乘麟只觉得一股寒意突然从脚底升起,推开他道:“阁主别发神经了,快回去洗洗睡。”
此言一出,令人但感两人年龄差实有二十岁不止,而且是反过来。言风月笑道:“好好好,但愿你那好师尊此刻一切顺利。”
两人转过街角,整条街店家多半打烊,只剩下风月琳琅阁中仍隐隐透出光亮来。夜到此时已不再闷热,和着那月光,微微的显出一些疏朗的风色。两人本打算绕到后门进去,这时候便走到店门前。
言风月道:“我告诉过老李不要等了。”一边推开虚掩的店门,本来有些懒散的表情霎时收起,眉头微微的皱了一皱。店里除了掌柜,竟还有两位很面善的客人。
那两位客人见到他,不知就里的笑了一笑。李掌柜抬头道:“公子。”
言风月右手做了个手势,阻住周乘麟往里再进,极不客气的道:“本店打烊,老李,送客。”
客人的笑顿时都僵在脸上。其中较年长的一位彬彬有礼的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言风月道:“你听不懂人话是怎的?关门了,不做生意了,各回各家。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那人涵养不坏,竟不动怒,只是叹道:“公子,你这样做生意法,是自断财路。”
言风月勾起嘴角一笑,活脱脱一个蛇竭美人。“就凭你们,还断不了我的财路。”
话音未落,一直在柜台后默不作声的李掌柜突然跃起,一掌劈向那年长者的后心!
他这掌来得毫无征兆,既轻且稳,看起来平淡无奇,其中蕴含的内家劲力却已炉火纯青,要是中了这么不起眼的一掌,能在床上躺一辈子,都算是那人的福气。
那年长者并没有回头。他已经来不及回头。
但这一掌还未打到他的背后,就已经被另一位年少的同伴拦下。
那少年形容黧黑,看起来老实木讷,李掌柜被他一掌截住,竟感觉力逾千钧,两人只过了数招,那少年双手神奇般地一合一绞,只听咔擦一声,李掌柜的右手竟然被他拧断!
这几下变生肘腋,周乘麟甚至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言风月秀眉倒竖,骂了一句“畜牲!”衣袖一振,数点寒光迅捷无伦的朝那少年的方向飞去。那少年放开李掌柜,掌风将寒光扫落,余劲直逼言风月面门。与此同时,那年长者也出了手。他的兵器竟是一对黝黑的铁筷。
这便是周乘麟在他长大的风月琳琅阁,看到的最后一个场面。陷于前后包围之中的言风月回头瞪着他,吼了一句:“还不快滚!”
去找三娘!
周乘麟一刻不敢耽搁,反身冲出店铺,拼命的奔跑起来,前方是人是路,一概不知,脑海中既似空白,呼呼的一片风声,又似缤纷杂乱的声光电色,交织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图案。他竟不能细想身后,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里,是否有李掌柜的身影。
薄传彩,传彩坊!
他近似疯子的奔跑着,已无暇顾及脸上不知何时蜿蜒而下的泪水。
突然,他停下了步子。他还不能很好的控制冲劲,因此踉跄了几下,但总算没有摔倒在地。
他低着头,看见地上慢慢逼近,将他侵蚀的黑影。
☆、章二华筵开
按理说七月流火,已经立秋,暑热却盛的反常,一直到夜幕降临,一股粘滞不堪的热浪仍徘徊不去。有钱的帘卷水晶,没钱的扇摇清风,不论有钱的没钱的,根本屋里坐不住,都去外面纳凉,一边说着闲话,葡萄架下数星月,慢慢等那热气褪尽,就连知府也恨不得跳到水缸里去。
整座洛阳城中,或许唯有此处,丝毫也感不到这苛酷的热度。
厅中各处以银盘盛放雕刻成兽形的冰块,正丝丝的冒着白气。身后侍女素手执扇,那送风的力度和间隔,都恰到好处,使人肌肤松爽,又浑然不觉。灯火并不很明亮,在层层掩映之下有一种柔和的昏暗之意,影影绰绰身处其中的客人看起来有一种神秘感,仿佛并不属于这世界一般。
这已经是罗宛在此度过的第三个晚上。
厅中的来客或许已几经变动,盘中精致的菜色也已经看厌。他只是静悄悄的坐在那里,还不曾开过口。他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认识他。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因为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
这面具遮掩下的一张张面孔,使得本来就很幽暗的现场更加神秘莫测,猛一看好像是一个密谋什么邪恶大事的集会。
身后的侍女走上来为他斟酒,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拂过心头的羽毛。
“已经是第三晚了。客人还没有找到想要之物吗?”
罗宛没有回答她。
“客人定能等到的。”她的语气有一种未卜先知的笃定感,还有点自豪。“在这千品宴上,人人都可以等到想要的东西。”
人人都能等到想要的东西吗?
这话很微妙。即使等到了,是否就真能得到?
罗宛仍旧没有回答。厅中粼粼波浪般的一波窃窃私语刚平息下去,有人正以堪堪能听清的低沉声音在交谈。
“……嘉容县主已逝去三年有余,纵有遗书,不知真伪,阁下的要价是否太高了……”
“笑话,玉笔朱印,清清楚楚,由得你嘴皮子一碰……你若不想要就退开!反耽误了正经诚心人。又想要,又穷酸,千品宴岂是你讨价还价的所在……”
“阁下说话忒也难听。也罢,再加一支。十二支金翎逐日箭,我是倾家荡产了。你若还贪心不足,我也只好……”
“这位客人虽然言辞动听,说的话却似乎欠缺道理。”
这是一个加入争执的新的声音;厅中霎时安静下来。说话的人坐在左首第三位,他身姿挺拔,声线也秀美到楚楚动人的地步,想见应该还很年轻。但那语气多少有些过度的自信,就仿佛他自己并不跟其他人一样是客人,而是这宴会的主人。
而众人如此奇怪沉默的原因,是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人说话!
罗宛在这里等了三晚。这位客人也和他一般,已经出现了三次。和罗宛近乎化身柱子的毫无存在感不同,他每一晚都给在场的众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这人却好似对众人含义复杂的沉默浑然不觉,笑道:“众所周知,嘉容郡主是永安王的掌上明珠。三年前下嫁探花宋骏,妆奁丰厚,那风光一时无两。然而好景不长,新婚才三月,郡主便暴病而亡,驸马也不日再娶。这样一封不见天日的遗书,却只值十二支金翎逐日箭,阁下的生意,做得也忒厚道了。”
他一番话娓娓道来,厅中越发鸦雀无声。商品价值被肯定,物主虽然算是受到褒扬,却不能不更加紧张,颤声道:“那你开什么价?”
只听那少年人笑了一笑,凑到物主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那物主身子一颤,即使带着面具,也能推测神色大变,伸手去拿酒杯想喝一口,手却抖得洒了半杯出来。
少年人又笑了笑,道:“那就好说了。”他刚准备起身坐回原位,突然有人高声道:“千品宴规矩,以物易物,买卖一向正大光明,只要有意,人人皆可出言求购,但看物主满意与否。你现今私底下就欲将此事谈妥,是否太不将此地主人放在眼里了!”
那少年不慌不忙道:“这位朋友误会了。我提出的价钱,物主已是满意之极,且非此不可,断断不会再想要别的。我不说明那是何物,非是有意破坏此地规矩,只是顾及物主可能有些不便。如有冒犯,万望千品宴主人海涵。”
他这番话意味深长,似乎不但已明白物主的身份,更掌握了对方的喜好与弱点。大厅立刻又陷入尴尬的沉默,只剩下摇曳的灯影。
所幸这回没有持续多久,就听得一个女子娇声道:“贵客说笑了。”
这女子从后面款款而出,立在堂上屏风之侧,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妆容雍雅,又十分美艳。一众侍女都向她躬身行礼,显见身份不凡。她环视了厅堂一周,道:“子时将至,今年也多谢诸位光临,千品楼蓬荜生辉。然长夜将尽,聚散有期,贱妾琴十三代主人致意,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也请诸位包涵。”
便听见有人朗声道:“这一套免了!贵主人今年也还是不露面么?”
琴十三娘抿嘴笑道:“敝主人说了,他乏善可陈,露不露面无甚紧要,紧要只是诸位贵客能如愿以偿。那么,贱妾再问一句,诸位是否已无愿意割爱之物了?若没有,那现在就——“
“且慢。我还有件东西想出手。”
厅堂西南角突然腾的站起一个人来,仓促说道。他从头到尾都坐在那里毫无动静,此刻语气却很惶急,仿佛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般。
与此同时,罗宛转过头去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琴十三娘虽感意外,立刻说:“这位贵客不知带来的是什么珍玩,还请明示。”
那人起身离席,走到厅堂中央,步伐有些摇晃,咬牙道:“就是这把剑。”
他手中是柄通身血红的短剑,剑柄上镶了一块暗红的宝石。即使相隔甚远,也能感到其上缭绕的不详气息。
那人颤声道:“这是前代征西将军的佩剑,名唤刑戮,随他出生入死,杀人无算,光凭剑上的戾气,就能使方圆丈许寸草不生。我今天拿这把剑,不是想换得什么宝物,只是想找一位能配上这剑的英雄,替我做一件事。”
厅堂中数十道目光都集中在那剑上,便有人问:“什么事?”
那人道:“自然是杀人!”
他话音未落,座中站起一个巨汉来,简直是拔地而起一座铁塔,面具虽已是特大号,还不能把脸完全遮住,边沿都露出一指多宽,狞笑道:“小哥要杀什么人?我替你去就是!”
杀人原应是极可怖的事,然而在这巨汉说来仿佛稀松平常一般。又或者这把不祥的短剑,在他眼中完全抵得上人命的价值。虽然这样,他又补上一句道:“太离谱的却不成!”
只听一声冷笑道:“他怕了。他配不上这剑。小哥把剑给我,再离谱的人,我也替你去杀。”
物主还没接话,那巨汉怒道:“奶奶的,你在那阴阳怪气放了是什么屁?有种大家出来划道,看是谁配得上这把剑!”
那人也不惧,尖声道:“来就来。”袍袖一展,也跳到厅堂中央,身形高瘦却伛偻,像个黑色的鹤。巨汉怒喝一声,拳头挟开山裂碑之力,向那瘦子打去。那瘦子轻闪避过,五指成鹰爪形,袭向巨汉前胸。两人在方寸之地战得有来有往,靠近中央坐着的人但感劲风扑面,身后侍女走上来收拾杯盏。
众人皆看得目不转睛,心中喝彩,虽然这种场面三日来其实每晚都有发生,调剂一下气氛总胜过枯坐干等。倒是那物主呆站着,手中仍捧着那把剑,看起来茫然不知所措,还是旁人拉他一下,方才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拆过数十招,只听一人笑道:“这两位分明都不会用剑,却来争这把剑,不是笑话么!”嗖嗖两道银光飞出。那两人虽在酣战,听声辩位,都知躲避,那人身形矫如流云,直冲物主所在方向而去,一把将剑夺过。巨汉和瘦子同声怒吼,拳掌齐出,都来拦截,那人抽剑出鞘,一点一划,硬是从空隙中闪身而过,二人还欲追击,突然同时停住,原来那瘦子袍袖已被斩去一截,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巨汉耳际却多了一道鲜血涔涔的口子。
琴十三娘笑容一敛,正色道:“千品宴非是好勇斗狠之地,纵然相争,都是点到即止,贵客这般,未免逾越了。”
这贵客自然又是方才那出尽风头的少年,此刻笑道:“抱歉,是我功夫粗疏,下手没个轻重。刑戮果然好剑,在下佩服。”将剑双手奉还,就要归座,那物主整个人懵的不行,迟疑道:“你已赢了……这剑、难道……不应是你的?”
少年道:“抱歉,在下不杀人。”
那物主失魂落魄,也不再问,慢慢走回西南角席位。那巨汉和瘦子也讪讪归座。这少年又出风头,又折辱他人,又自诩高洁,装腔作势实已达到惊人的地步,不少人已不由自主产生一种只要他出门一步,就会被人拖到墙角围殴一顿的预感。而觊觎那短剑的人实数不少,只是一来物主说得含糊,二来千品宴已到尾声,大部分人都已弹尽粮绝,此时多半想的是散会后再行接洽。
琴十三娘待场面再度平静,又问了一遍是否还有待价而沽的稀世奇珍,这次没人应话,想见大家都比较困,投过来全是期待散会的目光,便拍了两下手,有人送上一个银盘来,盘中黄绸上托着一个极小的瓷坛。
有人笑道:“这是什么?酒?贵主人压轴的藏品,竟是一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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