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又青道:“你有什么错?”
应天长仰面望着她,嘴唇动了动,罗宛莫名想到,是否因为自己在场,他才难于启齿;但这隐情无疑师徒二人都知晓,应天长也确实没有勇气再重述,艰难的道:“……我已将所需的东西准备齐全了……”
晏又青柳眉一竖,说时迟那时快,应天长左右脸颊上已经挨了两掌,应天长连嘴角的血顾不得擦,额头朝地下一磕,几乎啃一嘴土。“徒儿罪该万死。”
晏又青厉声道:“你有什么罪?你十年不进这门,你觉得没脸,你怕进了这门,觉也睡不安稳!可他无知无觉了,我还没死!你只知道他是你师父,几时当我是你师娘!”
应天长坐在床沿上,罗宛低头看着他。嘴角的肿还没消,应天长眨眨眼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打我。”
罗宛在打得好和打得好之间权衡了一下,最终保持缄默,伸手碰了碰他嘴唇,觉得有点烫,紧接着听应天长说:“所以你仍然是第一个敢对我动手的。”
罗宛面无表情的收回手。“前辈看来很慈祥。”
“也不是慈祥。”应天长摇头。“年轻时候,一个冰霜美人。”他声音放得很低,眼神扫向门外,好像很怕晏又青听到。“我讲的那故事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虽然其中有一大部分细节算是自由发挥……总之,可以勉强想象一下师父当年费了多大功夫。”
罗宛听在耳中,有些尴尬,想有这一位冰霜美人在,这家庭气氛无论如何不算宽松,是怎么养出了应天长这个到处捅娄子的脾气。应天长又道:“师父当年带我回来,她生了很大的气。后来师父劝她说,你的名字里也有青字,我的名字里也有青字,你二人是有缘分的。我这才留下了。”
“可是你说前辈对你并不严厉。”
“这当然。”应天长有条有理的说。“她彼时不喜欢我,遑论要对我严厉。直到今天我才放下心来。我当然不是说希望她再多打我几下。”
罗宛想笑,但又忍住。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流泻在近乎一尘不染的地面上,一日之中唯有此时还带些暖意。应天长站起来收拾桌上碗碟,罗宛也想去帮忙,被应天长挥手阻住。
“你睡在这里。”
“……什么?”
“你睡在这里。”应天长重复一遍。“就当午睡吧,虽然晚了点。”
“我从没在这个时候睡过觉。”
应天长回答的很奇怪。“你应该也没在子时起过床。”
罗宛答应了他。出乎意料的是他一躺下就睡着了;或许看起来再风平浪静的旅程到底也是旅程,日积月累浸透在骨子里的疲劳感已经很浓重。他许久没有睡在如此稳定的床榻上,被褥又都是新晒过的。
他睡了足足五个时辰。睁开眼时身体是一个清醒的,蓄势待发准备迎接一日到来的状态,外界万物却正开始陷入沉睡;这种错乱不能不使他产生一种奇妙之感,仿佛一脚踏入了时间的缝隙,更何况屋外月华明如白昼,存心将那界限更加模糊。在这样月光下站着等他的本来很熟悉的应天长,也乍然显得陌生起来。后者很稀奇的换了一身熨帖的绯色衣服,丝毫不扎眼,因为很旧了,那大红甚至有些暗淡;头发松散的束在背后,手里握着那柄仿佛从来没打开过的扇子。
“走吧,带你去见我师父。”
应天长说完便转身,眉目清楚得不大真实,带有一种前所未见的沉郁之感。罗宛站在原地,一时未动。应天长也停下来,只是不回头。
“时候快到了。”他轻轻说。
相交多年,罗宛深知他做事多半心里有底,纵使这话就打死也难当面说出口;这次有底的程度看来更是远胜以往。应天长即使在有百分百把握的时候,也未露出过如此心平气和的表情,因为人事做的太到位,剩下过于听天由命了,乃至于近乎悲壮。但他没有再问,只是默默跟在应天长身后。两人的影子重合在一处。
他们像怕惊扰到什么一样小心的穿过院落,走到后院的东厢房前。后院虽不至于破败,却有一种萧索之气,显得很寂寥。东厢房门半掩着,窗纸上透出一线摇曳的光亮。应天长先闪身进去,罗宛正要迈步,突然抬头。
门上挂着一串风铃,似乎迎接他们一样,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叮铃!
月光是无色的,将一切照亮同时也漂白,秋意正盛时,院中却连一声蛩鸣不闻,一声树梢叶颤不闻,连二人已经刻意放得极轻的脚步,有一丝响动都被吞噬;唯有这静候已久的铃音!
罗宛的精神清醒到了悚然的地步。由于身高的缘故,他离那风铃极近,只好微微低头避过它,跨过门槛。
他嗅到了一股缭绕的香气。
声音。其次是香气。视觉仿佛被刻意推到不甚重要的位置,其他的感官都无限灵敏。他虽然自认对此道上并无研究,毕竟自幼耳濡目染,何况妻子曾经也是喜爱熏香的女人,因此他闻过的香味,并不下于百种。
檀香。栈香。**。郁金香。苏合香。只要中间有一点他熟悉的成分,他至少能够辨认出它的存在。
但这种香是他从未闻见过的。
它就像一个缥缈而真切的梦境一样。
房间陈设简洁,只有一几一榻。几上摆着一个雕镂繁复的博山炉,香气正是从炉中传出的;卧榻上躺着一个人,床头放着一盏灯,散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那并不是跳跃的火焰带来的有温度的亮度。
那是作为灯芯盘踞在铜盘中的株草散发出的,珠玉一般清冷的光辉。
塌上沉睡的男子面目温和,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身侧摆着一截黑色的枯枝。
罗宛突然什么问题也不想问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他此刻不在人世。人世是不会存在如此暧昧的分界的!
晏又青站在榻边,穿着一身黑衣,身形似乎比白日里更瘦小了几分。她完全没有看他;好像他这么一个又英俊又高挑的人根本不在这逼仄的房间里一样。应天长却开了口。
“五物能够聚齐,全仗落雁刀之助。”他没有转身。“大恩大德,不再言谢。如有来世,楚岫青结草衔环以报。”
罗宛并没有应答。他不但感觉应天长这话并不是对他说的,甚至感觉这话都不是应天长本人说出来的。可能是因为应天长不肯转过身来面对他,也可能是这个陌生的、从未在他面前使用过(精神异常时除外)的自称。
楚岫青。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当初以简单而孤注一掷的姿态将他的人生撕裂的人,终于在他面前完全的暴露了。
☆、章九旧梦归
九回铃。却死香。照魅草。迷毂枝。
这些都是传说之物;在传说中,它们能抵挡黑暗的侵袭,照亮归来的前路,唤醒一切过于沉重的梦境。
它们中的每一样都近乎荒诞无稽;而今它们就在罗宛眼前,檐下风铃在轻响,香气在弥漫,茎叶在发出微光。
在这样荒诞无稽的时间和场合中,竟然会什么都不发生吗?
应天长将一颗朱红的药丹放入男子口中,晏又青随即将他扶坐起来。应天长上榻盘坐,掌心抵在男子后背。晏又青一手抓着那男子胳臂,看向二人目光里俱是担忧。
时间渐渐过去,应天长开始几无动静,脸色愈来愈苍白,喘息突然急促起来,将掌一撤。那男子身形摇晃了一下,又慢慢躺回塌上。应天长几乎踩不实地面,罗宛上前想要去扶他,应天长摆手阻住,看了看那男子仍无变化的面容,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到罗宛身侧。
与晏又青那种简直能把人看到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死死盯住不同,他好像不再敢直视那男子的脸,瞟向罗宛的余光带着些许乞求之意。
屋外的风铃清脆如冰裂。
塌上的男子睁开了眼睛。
应天长的呼吸似已停止。他似已什么都感觉不到,连罗宛不知什么时候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也全无察觉。
乌绮南的醒来很平静。无非是黑甜一梦渐渐稀薄,叫醒的方式算不得粗暴,所以他的心情也很平静,带着一点任何人刚醒来都会有的失落和茫然。
第一个落入他视野中的是晏又青。
他几乎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问了一句:“晏娘,是你吗?”
晏又青嘴唇剧烈颤动着,慢慢在榻边跪下,陷进被褥的手指已经发白。“是。”
乌绮南还是有点茫然的样子。“你头发如何白了。”
晏又青道:“你头发也白了。”
乌绮南笑了笑,道:“是吗?”
他已经太久没有笑过,所以这表情做的不算多成功,充其量只是嘴角微微的动了一下而已。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他眼里有一瞬露出惊讶的神情来,随即很有耐心的慢慢转动目光。
他看到了应天长,唤了一声:“阿岫。”
如果说此时此刻能有一种方法让应天长立刻凭空消失不留痕迹,他应该会肯付出一定代价的。他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话。他又试着挪动,发现方才他的腿明明还像棉花一样软,现在却像浇铸在地上的两块铁。
乌绮南久久等不到回应,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举动。毕竟这个人站的离他这样远,又低着头,几乎看不清阴影中的面容。
——即使看清楚又能怎样呢?十几岁到二十几岁,这中间就算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变化,恐怕都不亚于又活了一辈子!
他静静的将目光移回到晏又青脸上。这个角度对他来说还比较轻松。他一直睁着双眼,疲乏得甚至感到刺痛,但他仍旧不舍得哪怕是稍微的一眨:“晏娘。”
晏又青将他一只手握在手里,道:“我在。”
乌绮南顿了一顿,道:“对不住。”
晏又青道:“你只有这句话要对我说吗?”
乌绮南的嘴角又微微的翘了起来。他曾经一定是个非常喜欢笑的人。
这样的对话曾经在他们之间进行过很多次,晏又青的脾气他也一清二楚。像这种孤军深入色厉内荏的质问,他最起码有一百种应对的法子。就连现在他也有一个最简朴的法子。他的确又对她说了一句话。
“不要怪阿岫。”
说完这句后,他终于疲累已极似的,合上了双目。他的样子跟之前并无二致,只是陷入了另一次更深重、更安详的睡眠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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