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似乎感觉到皇太极的想法了,轻轻咳嗽了两声,起身道,臣弟再去洪承畴那儿看看有没有什么进展。
去罢,也不图别的,只要他能为咱们画出“十干万全阵”的布阵图,朕就满足了。
多尔衮起身施礼,退了出去。
囚禁洪承畴的地方离皇宫很近,那是一座两进的小院落,并不是牢房,对一名俘虏做出这样的安排,即是一种礼敬贤士的姿态,又有些恩赐的意味在里面。皇太极想要洪承畴俯首称臣,无奈,事情的发展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洪承畴已经不复当年勇。
小院荒凉,冷清,落寞,院外有侍卫看守,这里的侍卫每隔三个月就要新换一批。
阿尔松阿接到调令,今天刚过来看管囚犯,但事实上,他只在刚才看到一眼囚犯,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笑容天真烂漫的少年。少年的双脚之间锁着根锁链,根本看不出来有任何的危险,甚至,阿尔松阿觉得那个少年有一些脆弱。
然而侍卫首领毕力塔迅速把食盒交到少年手上,便关上院门,锁住,转脸看到阿尔松阿,叫道,
“啊呀,你这种眼神,我见过!以前也有人这样送命的,……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好看?像个无辜的小娃娃?我告诉你吧,这少年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阿尔松阿感觉到自己的审美观受到严重的挑战。只是一个笑容可爱的少年嘛。
毕力塔笑了,“其实呀,我告诉你吧,洪承畴英雄一世,就是栽在那个少年手上的!”
“啊?!!”
“没有什么好怜惜的,这些人都是机关算尽的,他们冲你笑一下,少说能有一万个心眼子在后边儿跟着呢。”
“你可曾见过那洪承畴?长得像魔鬼吗?三头六臂?头上长角?”
毕力塔一脸八卦,“洪承畴呢,我没见着,他从不出房门的,倒是听大夫说过,他是走不出来的。我记得一年前他刚被送来的时候就像死了一样,卧在榻上被抬进去,重重纱幔隔着,一阵风这么吹过来,我眼尖,就瞧见那纱幔卷着几缕长长的头发飘了起来,那头发跟墨染似的,又亮又滑,比女人的头发还好看。”
突然,他们看到前方有两排灯笼缓缓行来,毕力塔领头打下马蹄袖,翻身跪倒,霎时间,所有的侍卫跪了一地。
那一行人簇拥着一顶小轿,轿中人身子极为虚弱,喘息声重,还时不时地发出轻咳,等落了轿,他一走出来,众侍卫一听,脚步虚浮,这是个久病沉疴的人。
院门被毕力塔打开,来人几乎不说话,安静地飘了进去,毕力塔又合上院门,侧耳倾听里面动静。
院中一片漆黑,一行人走到门前,中间那人扯下斗蓬,露出脸来,是睿亲王,多尔衮。
“你们都在这里候着,吴太医,随我进来。”多尔衮说着,一转脸看到屋门外的台阶上悄然无声,站着那个少年。浅浅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笑得可爱极了,但这样可爱的笑脸在夜色下的小院里显得阴森而诡异。
他没有向多尔衮行礼。
“成明,掌灯吧,这乌漆抹黑的,我看不见。”多尔衮笑了。
成明拖着铁链,转身进屋,又拖着铁链,擎着一盏烛火出来,引着多尔衮和吴太医进去。
满屋的冷香让多尔衮打了个寒颤,不由得又咳了一阵,吴太医搀扶着他。
一片冷寂。成明点燃房中唯一的一盏孤灯。
挑开帷幔,多尔衮看见床榻上安静地卧着那个人,眉目如画,清冷端丽,朱砂如血,即便是这样双眸紧闭,也自有威严。
幽灯如血,夜光滟滟,照不见昔年金戈铁马,烽火狼烟。都远去了。
多尔衮的声音很轻,“睡了?”
“睡了。”成明转过身,带些许挑弄的眼神望着他。
多尔衮轻咳一声,“睡了好,我总也睡不着。”
“你可以试试,每天燃这香。”成明笑着,走到桌前拈起香炉盖子,把香熄了。
“或许,我会的。”多尔衮说。
成明倒怔了一下。这里面是掺了迷香的。兵败“松山”之时,明日受到几乎致命的重伤,后来被俘,又被皇太极折磨得几乎只剩一口气,痛苦难熬,这一年来,成明只有依靠迷香才能让他入睡。
吴太医躬身上前,半跪在床沿,拿住明日的右腕,只觉如同握了一截冰柱子一般,竟不似个人。他伸出两指,搭在腕上,先是觉察到这人的“会宗穴”处沉着一枚长针,心底暗想,果然如此,这人确实是走不出屋子的,四肢穴道被这样制住,自然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吴太医起身回道:“脉息虽然微弱,倒还平和,只要还是以汤药、鲜鹿血和老山参吊着,不会有事,……”
多尔衮还没说话,成明冷笑,“废话,王爷,你要死不活地拖着半条命过来听这么一句,不无聊吗?真的,你就是听这话听到你死了,他还是这样。”
成明的话刻毒,但多尔衮也不恼,还是温和地笑了笑,“吴太医擅于治头疾。”
“不敢当,”吴太医笑笑,“虽然不是十分的肯定,但在下倒是觉着令尊先前应该是有‘臆症’的病根儿?”
成明想半天摇摇头,“哦,打西安的时候……,咳,说了些胡话,过后又没事儿人一样,其实那也是他当时正发高烧。”
吴太医问:“后来他这样,跟袁崇焕的死有关,对吗?”
成明不期然听到父亲袁崇焕的名字,顿时脸色煞白,尖叫了一声,“不知道!
多尔衮看着成明,“你也不大好,让吴太医也给你看看吧?”
“不要你管,我死了你们才高兴。”
“好好,不看就不看,别生气了,那么老吴,你刚才看的怎么样?有办法没有?”
吴太医一阵犹豫,下决心似地说:“臣回去想想办法罢,头疾不是能随便吃药动刀的,一个不小心,一辈子就废了,这样罢,我回去看能不能找到我的师父,或许他老人家能有妥当点的办法。”
“有劳了。”
吴太医退了出去。
多尔衮坐到床沿,看着那人睡颜安祥,伸出一手挑开他胸前的衣襟。
细白的肌肤展露在面前,只是那靠近胸口的地方却有个骇人的伤疤,是为利箭所伤,一年了,依然清晰可见。多尔衮轻叹,又为其盖好衣物,瞥眼瞧见成明在那里自在地把玩着已经断了弦的贯虹弓。
“生活起居可还好?奴才们有没有短你东西?缺什么你告诉我,谁不好,你也说。”
“……要不这样,你把外面那些人杀了给我解解闷?”
“不可以。”多尔衮笑了笑,复又看向卧着的人,……当年你为救我,拼了性命,只恨我却不知,你竟改名换姓,成了洪承畴,我们本应该是好兄弟,却不料互相撕杀,冥冥之中,究竟什么才是定数,……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该怎么偿还你,你且安心,无论你怎样,我们总是兄弟,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好好照顾你父子二人。
多尔衮默默地坐着,成明悠然地玩着。
成明突然站起来,多尔衮抬起头。
“把皇太极引到这里来!”
多尔衮站了起来,身姿英挺,完全没有了刚才病弱的模样。
他迅速朝门窗各处张望,“你要做什么?”
成明一笑,两手攀上多尔衮的脖子,搂着他,在他耳边吹气似地柔声说:“杀了他,……让你来当皇帝,然后,放了我们父子,让我们远走高飞,就是这个交易,你说好不好?”
多尔衮僵住,然后轻轻握住他的肩,把他送出几分,“太危险了。”
“哼,装病示弱,你真被皇太极打压怕了?”
“我怕的是死,假如我现在就死了,你们父子不知要辗转几人之手,又要受多少欺凌。”
成明静了静,“不会露出马脚的,你放心,皇太极不是做梦都想得到‘十干万全阵’的布阵图吗?我就让他死在这布阵图上,你别忘了,我可是洪承畴亲手□出来的。”
“……这一点,我相信,可我不放心哪,并不是不想放了你们,而是离开了这里,你们得到的或许不是自由,而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毁灭,……只有我的权力才可以保护你们。”
“你说的毁灭是?”
“你的父亲,……很多人想得到他,比如李自成,张献忠,吴三桂……”
“唉,好伤感呢,王爷没有一句话是在为我着想呀。”成明把脸贴在多尔衮肩上,“不然,等你大权在握,把自由还给我们,至于说走不走,那在我们,这总行吧?”
“可以,”多尔衮低下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真是小孩子。”
“多尔衮,老实回答我,你是不是在打我父亲的主意?”
多尔衮要推开成明,但被他紧紧地搂住,只好无奈地笑,“你的鬼心思也真多,放心吧,我对他不会有别的心思,我早有人了,只是,只是今生今世,我再也唤不回他……罢了,说这些做什么!成明,我和你的父亲是生死之交,比亲兄弟还要亲,其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介意你喊我一声叔叔——”
“叔你去死啊!!你喜欢的人是谁?”
“呵呵……咳你快勒死叔了。”
帷幄中的人在这时缓缓睁开了眼睛,半撑起身子,把目光投向了相拥的两个人。
成明走过去,挑开帘子,俯身扶着他的肩,轻轻地就将他推回床上。成明有意地阻拦了他和多尔衮相望的视线。每当义父看着多尔衮的时候总是用那种近似温柔的目光……
隔着帘子,成明平静的说,
“多尔衮,最近你避一避,不要过来了。”
“万一……”
“万一有事,我会让一个叫阿尔松阿的侍卫找你,只有这个人靠得住,其他你都别信。”
“好罢,你要小心,为你父亲着想,你也得保重自己,别让他无依无靠,……我先回去了。”
临出门前,多尔衮听到那个优美得近乎悲伤的声音,
齐王——
父亲,又疼了吗?我去把香点上。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