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果然是不知实情。
俞贤心道,却没有继续症结於此事。如今他心心念念的,仍是身陷死劫的父母兄嫂等人。
「後日……」俞贤放下手,低道:「真没有办法……麽?」
明远怕俞贤再受打击,便只是劝到:「大人,别想了。您病还未痊愈,多歇会。」
「……是……麽。」俞贤垂眸,心里头尽感茫然。
事已至此,他能做什麽?
如今他的亲人都将赴死,可过了弱冠、早已成人的他,脑子里没有半点办法,无力化亲族之危难;手头上更没握持半分力量,无法强劫亲族远遁百千里外。他就像个孩子一般,除了惊惶、除了乾著急外,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帮不上……
明远望见俞贤越发死白的脸色,忍不住蹙起了眉,担忧地再次劝说。可他费了一刻钟的口舌,却发觉俞贤仍然没听进半字半句。
於是,明远只得向外头候著的人使眼色,令人带来迷药,并趁俞贤恍惚时,将融入清水里的药喂入俞贤口中,令俞贤睡下。
「……失礼了。」他将俞贤安置好後,如此低语。
未免俞贤醒时独自胡思乱想,明远於是片刻不离地在一旁守著。俞贤安睡,他才会随著小憩;若俞贤醒转,他也会立即醒觉,关问俞贤是否饿了、渴了,并伴著心绪不宁地俞贤谈上几句,不让俞贤有机会陷入一个人的死胡同里。
明远做得极好,确实让俞贤的情况没变得更坏。可惜的是,这状似安然的局面仅维持了一天半。
俞氏预计处斩当日早晨,俞贤刚用过稀粥,即向明远说到:「午时,我要去刑场。」
「……别去,行麽。」
「不。」
明远对著俞贤执拗的眼神,终究是没有拒绝。
可同意後,他还是下了个但书:「若您有不妥,我会强带您走。」
俞贤轻轻地点了头,但那随意的样子,让明远不禁怀疑俞贤是否压根没听清他说什麽,只是为了能够前去而随便应下。
巳时,当明远见俞贤为了能够出行,毫无抗拒地任人摆弄、乔装时,忍不住叹了口气:「您这样子,叫我怎麽放心带您去那地方?」
俞贤冷望著镜里形貌大变的脸孔,默不作声。
俞贤不是不想回明远的话。如果可以,俞贤当然想告诉明远他没事,让明远不用担心,可是……他什麽也说不出口。
如今的俞贤,脑子里是空的,无论什麽念头进到里面,都会刹时穿过、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抓不下半点思绪,当然更无从将思绪转为言语,说予明远听。
如今的他,唯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他都该去送他们一程。
那也是对此景况全然无计可施的俞贤,唯一能做到的事。
「……走吧。」等了许久只等到俞贤静待出门的目光的明远,只得再叹口气,轻扶俞贤踏出房门、走入暖轿。
俞贤住了几日的小院离刑场所在有一段距离,但当两人到时,离正午也还有好一段时间。
明远於是携俞贤下轿,步入离下轿处不远的茶楼,拣了个能看见行刑台的靠窗桌子,并点了壶普洱,让俞贤暖暖胃。
「窗边有些冷,您若受不住……别硬撑。」明远知道俞贤听不进去,因此只是说了一句提醒,没多唠叨。
俞贤靠著窗棂,眼直勾勾地凝视那木搭起的台子,微蹙眉。
这距离有些远了。
从两人所在的位置看过去,根本看不清台子旁的人的表情,想当然尔,届时行刑也不可能看清台上人的神态……
俞贤不满意,但他心里头也明白,明远不可能让他再更近一些。
他怔怔地望著处刑台,轻握著瓷杯。他微颤的手,能感受到那香茶透过杯子传来的温度;而当他举杯浅啜下微涩的普洱时,亦能感觉到那沁香滑过喉头带来的暖热。
俞贤由衷感谢明远在他临难之时,仍愿意待他同以往,然而,他的身躯能因明远周到的照看而暖和,他的心……却无法坦然。尤其当他瞧见押解赴刑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由远走近,再由近处渐行上处刑台,命他的亲族双膝跪地候法时,他几乎要忍不住心里的悲苦,纵声痛呼……
「您别伤著自己。」明远低道,使劲撬开俞贤发白的指节,从中拿开茶杯,并反掌、重重地握住俞贤的手。
俞贤紧咬著牙,目不转睛地盯著那步上台的监斩官员,更绷直身子,注视那人手上摊开的一卷文书,愣是没有馀暇注意明远此时的行为。
他极想知道京里的这些显贵,为了让他俞家三代人头落地,究竟捏造了多少等罪状。
他极想知道台下那些凑热闹的群众,是以什麽样的心态,来看这场可笑至极的戏码。
他也极想知道在台上的父亲、兄长,听见那些罪状时,是否还能对他们效命至今的皇帝,留有一如既往的忠诚;瞧见台下那一个个嘲讽、责难、咒骂的面孔时,是否还能对过往不顾生死的拼杀,感到半丝值得……
刀起,白晃晃的刃面像似一道阴坏得逞後的狞笑。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