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他忍不下上头所书的种种污蔑;更忍不下那容不得他俞家的官宦勋贵,在扯落他俞家後还不满足,恶态尽露、洋洋得意地贱辱他家门武烈的行当!
「大人。」明远见俞贤越发激动,於是轻轻将手覆上俞贤抓皱了纸缘的手背,沉声道:「您身体才略有好转,别因已成定局的事气坏了。」
「已成定局……好一个已成定局!」俞贤微转头,目色尽带红丝,尽管教养压抑他的举措,却终究是掩不尽那神态中的偏狂。「所以,你是让我接受父兄先祖声誉尽毁?让我习惯那奸滑小人的自鸣得意,坐视我俞家从此承载千古骂名?还是让我认明臣属之份,看淡天家反覆无常、过河拆桥的无耻行径,从此守己以求苟安?」
至此,俞贤再也无法掩饰恨懑。
不是说他俞氏一族谋叛麽?
那他又何惧投身西疆,做一个叛将!
「明远怎会劝大人忍家仇独善其身?」明远毫不畏惧地迳直回望,眼中盛势丝毫不下俞贤。「以您的本事,您就该身居高位,或上战场交锋拼搏、或以谋略横断大局,绝不是颓废自弃、隐没於市。」
「但是。」
在明远刻意停顿时,俞贤没有插话。
「您若未将病痛养好,又何来底蕴谈其他?」明远缓了声调,慢道:「您先将养妥当,其馀事情多的是机会讨论,不是麽?」
「……」
「大人?」
俞贤闭上双眸,认同了明远的话。
可即使如此,他仍是费了好些许时间才平顺气息,待睁眼时,眸中已尽是怒愤之後的疲惫。
「歇会儿吧。」明远说到,欲扶俞贤上榻,却让俞贤给按住了手。
「你背後的人,是谁?」
明远愕然。
他不是不能与俞贤细说,俞氏逢变前,他便已数度吐露要和俞贤说分明的打算,只是俞贤从未起听的心思。
他著实没料到俞贤会挑这麽个时候问他,更没料到未等他分说,俞贤又再问了一句:「不……不对,我应该这麽问……你和那些人,在谋画什麽?」
「大人何有此说?」明远不否认,却也没有坦明。
「若非有所计谋,就算我将养方毕,又有谁敢冒险用我这应死之人?」俞贤自嘲到。
「明远的意思是……大人为何认定明远非从人议令办事,而属共谋?」
「……若非如此,你岂会那般胸有成竹地认为,以我这不经事的年纪、和这已成废物的身躯,能过众议得一个说得上话的位置?想必……你是有些话语权,才会那般说道。」
事实上,俞贤的猜测并非只因这几句话,否则以他过往不惯著墨细节的秉性,怎可能刹时间习惯谋算、且算不离实?但这里头的门道,他不打算毫不保留地与明远说明白。
「您就不担心知道太多,会再惹来一椿杀身之祸麽?」
「那你去取剑刺死我吧。」俞贤扶桌起身,别开明远的搀扶虚步上炕。「我不过是个该死未死的废人,对你来说没有什麽用处,你不愿告诉我也是应当的。」
「……」
明远见俞贤晃晃悠悠地躺上床,脸色冷凝地拉过被子、阖上眼的样子,本觉得俞贤有些任性,因而感到好笑;可当他听到俞贤最後补的那一句,再多的笑意都成了针,狠狠地扎入他的心上头。
他不乐意见到俞贤前些个月来,顺境而走的模样,更别说是如今这副被拔了爪子般的,自厌自弃的姿态。
「今日的事已经发生得够多了。」明远走到床榻边,躬身边替俞贤整著被褥,边道:「明儿个,您气色好些时,我再和您说。」
俞贤虚应一声,彷佛没仔细听清明远的话。
明远也不介意,吩咐人把桌上收拾乾净後,伸手拉过矮凳、肩披厚氅,便像前几日那般地坐在床边趴著睡下。
俞贤没有睁开眼睛,却也没有马上入眠。
他静静地躺著、静静地想著,趁著僻静的时候,独自理清思绪。
叛国,他确实是能这麽做,可是这是无计可施的下下之策。
该死的是背叛、栽赃他俞氏的从属或堂官,还有那坐居朝堂之上,默许、甚或是欣然这一切发生的东煌之主──越振武,而非那些随官府、随大人物起舞,可恨却也可怜的市井百姓以及不入品的小差。
若他直去西疆,先不说他能不能取信於布幌官家、谋一有利作为的职司,他能不能迈过心里的坎,抛开犹豫,为达成最终目的去伤害东煌万千黎民、倾圮他俞家先辈一心护著的东煌皇室,才是最要紧的事。
所以……他才会将想法动到了明远那头。
他不清楚明远那方究竟打算谋划什麽,但只要那谋划之中,能有把握拉下他的众多血仇入黄泉,他就愿意为之尽力,无论付出什麽代价都甘之如饴。
毕竟,投向在那方隐有地位的明远,总比投靠布幌来得实际些──至少他能从处处表现上察觉到,明远待他……别有用心。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