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郑王》分卷阅读20

    初番交锋,大郑王不出意外败下阵来,晚间就不由抱怨,陈平危是以安慰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褚子凝纵是不寻私利,所求所谋也不外民利福祉。既是为利,总归要趋之。”他并不知晓上面已有应对之策才有此一说,苏子清听了这番话倒有心问他一问,陈平危说,“总有突破。”心里其实懒得计较,按他的心性,对付褚子凝这类人与其花费精力周全不如一刀杀了干脆,也不差那一点美名博取。但到底清楚郑王诸人的烦忧根结所在,遂说,“他能端得住,盖因无所求,更心知我们有所求。若身份对调,烦恼的就是他了。”

    此话深得苏师爷之心,“是这道理。”又同李瑁说,“明日我且与他谈,你只待好消息便可。”次日褚子凝见苏子清单枪匹马,心知重头戏来了,遂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二人相互客套一番引入席中,褚某人仍是那番表态,若郑王怜惜民生艰难还请还此地昔日安宁,若要做那豺狼虎豹之威,褚子凝也只能叹息无力拦阻,情愿自尽殉国了。苏子清安静听完,正襟危坐先是对褚子凝一拜,“太守高义,我主钦佩久之,必有心成全。”

    褚子凝一怔,心中警惕,他自不信李瑁特意着苏子清出面是表态放弃了。——如同郑军对褚子凝做过研究一般,褚某人对这位苏师爷也算不上陌生,这人能扶植名不见经传的李瑁成就如今雄霸一方的局面,那岂是“有两把刷子”就能形容?

    果然接下来苏子清说巴蜀得而不易,郑军死伤惨重,他有心抽手却怕无颜面对诸将士。褚子凝心说好像蜀郡没死人似的!但既得对方此话,代表尚有转圜余地,褚子凝心底还是松了口气,他早已拟好应对之策,并没想过能平白打发走郑军这么容易,是以说道,“在下听闻惜年苏军师曾于阎彤安手中完好无损赎回洛阳,褚某不才,意欲效之,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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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子清出来后外面等候多时的陈平危就急着先问结果,师爷胸有成竹,“且等两日”就领着他去寻李瑁。而那边褚子凝却如被人抽了魂儿一样,底下心腹见他这番形貌已经心中慌乱,“事情如何了?可是那姓苏的嫌少?”他们之前也商议过对策,无非怎么保住蜀郡打发走郑军。除了一次性献出的金银财帛外,还许诺日后三十年每年上缴粮草。——三十年不长不短,李瑁若能成事,三十年后也南面称帝了;若不能成,必然已经有另一人取了江山社稷,到那时巴蜀之于郑王所得所失还有何意义?所以这条件非止不差,几乎能被挑剔的地方都给你想到了。也是褚子凝仁厚,拿出的都是实打实的东西,毕竟郑王讨要巴蜀为的也不过是这么些罢了。连苏子清都要叹服好个“以彼之计还施彼身”。

    “如此他们还有何不满?!”有一武将气愤起来,褚子凝缓过这口气,苦笑着同他们将方才议谈精要说了,“他胃口太大。”用的是“他”,可惜旁人并没在意,忽略了褚太守对那位师爷一阵见血的评价。

    苏子清胃口岂止大,还心黑。面对这般优厚的条件,别说是李瑁,就算闻人美来了,念在褚子凝高洁人品说不定也要动摇。但苏子清不但没动摇,还说,“太守可记得地方官员考核么?若我没记差,应是有人口、粮产、税收…”黑心师爷对面色惨白的太守微微一笑,“今逢乱世,比不得昔年,太守不出家门,想必不知外面事,我来与太守一一拆解可好?”于是点了几个实力强厚的诸侯霸主举例,又叹“我主授命于天,论理该以仁德教化使天下归心,不应兴那杀伐之兵。然举目四下,皆是穷寇枭乱。若不以武安邦、不以兵平危,那甚么整顿离乱、匡复社稷,都只是虚妄空谈么?”

    此番话慷慨激昂一气呵成,褚子凝拧着眉头在旁听着,一句也插不上嘴。苏子清当然不会让褚某人插嘴打乱节奏,接下来话锋一转又到了方才的条件上,“地有粮产,税出钱帛,得此所需确实占不占蜀地已无关紧要。”褚子凝已经懵了!你这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呢?!同意了你刚才说那一大堆是干嘛呢?!不同意你现在什么意思啊?!!

    苏子清很快告诉他光这些还不够。你道郑王从最初的两千人混到如今二十万大军,是法术变得不成?你道千里迢迢发兵巴蜀,就只为了军需补给?!苏子清他要抽兵丁!——褚子凝如何能同意?霍然起身一拍桌子,“此事绝无可能!”蜀郡治下他自己尚且不忍征兵,如今要他答应此地百姓被拉去给人送死,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了事。

    苏子清假惺惺安抚情绪激动的褚太守,“我等皆有心向百姓,然做法不同,太守有不能退让的坚持,主公亦有,究竟谁能医此战疮,也只能看今后揭晓了。”摆出一副我也有苦衷的样子,气得褚子凝浑身发抖,怒不可言。“听苏军师所言,可是无论郑王是否占据巴蜀,都要强征民为兵了?”苏师爷老实回答“是”,褚子凝几乎要脱口而出“既已如此那何妨拼个鱼死网破”,但理智又强拉住自己不能妄动,须顾虑剩下妇孺老弱,内心如何能取舍?恨得牙龈都要咬出血来了。他心思急转,知道此刻更不可冲动,不然给了郑军再战的借口,自己是死不足惜,可身后蜀地百姓岂不就任人鱼肉?

    褚子凝越发心凉,几乎站立不稳,觉得自己似乎落入苏子清的圈套之中,但又寻不出解困之机。其实苏子清能有甚么圈套,只不过一番话连敲带打先把褚子凝给砸懵了,但是他所言又非虚,掌握生杀大全的是郑军,就算李瑁真的不要脸了硬夺下蜀地,褚子凝也没辙!

    苏子清见差不多了,又说,“太守休怒,不如也听听我的条件?一切取决,皆在太守,如何?”褚子凝怒极反笑,“苏军师还要什么?”苏子清步回席中坐定下来,正色道,“我也与太守立个三十年契约。——先前蜀郡开出条件我可代主公全盘接受,财帛也不须过问,太守愿出多少我便只管接下,至于粮食我却要抽每户收成的八成,还望太守见谅。”褚子凝沉着脸想了想,太多了些,但知晓他是顾忌巴蜀厉兵秣马,要答应也不是不行,只是不知那苏军师还有什么要求,是以并不回应。苏子清见他不接话也照样继续下去,“甚至我可应承于你绝不强征兵丁,一切皆看自愿。”

    褚子凝心中不可谓不震撼,方才还信誓旦旦抽,转眼又说可以不用,心中又喜又忧,更摸不着底,不知接下来还有怎样苛刻条件在后面等着,让这个精打细算从不吃亏的苏子清愿意放弃征兵。

    苏子清瞧他神色心知已经成算五分了,只待接下来一击重棒就要褚太守再无还手余力,“另外,我还把南郡并诸五县皆给你。由你经营生产、教化百姓,郑王承诺此契若成、三十年内保你治下百姓不受战祸之苦。至于是否能依旧做这世外桃源,就全赖太守了。”

    ☆、哪个可比

    褚子凝终是答应了,他其实没得选择,不能一战,就只能从了苏师爷。这也是苏子清一贯的伎俩,让你看着是多选题吧,但最后能选的只有一个。

    临别时褚太守亲自送行,特意留苏子清一步单独说了几句,“军师胆大心细,褚某自叹弗如。能得君辅佐,想必郑王大业指日可待。”褚子凝面无表情,细细盯着苏子清的脸,“然之后呢?军师可有想过?”

    苏子清这人太有本事了,有本事到于乱世一手造就一个君主的横空出世,于彼时那是炙手可热之宝,可到了太平盛世呢?如何能不遭忌讳?他与李瑁迟早是要走到那一步的,是兔死狗烹还是又一个国仗临朝?——其实这些苏子清也想过,却每每不敢多想,他信李瑁,却信不过时间磋磨啊。这期间无论谁的感情先被消耗掉了,与二人都是灭顶之祸。

    叹了口气,苏师爷朝褚子凝一拜,“多谢太守好意。”后者摇头,“我也不是甚么好意,只不过胸中有口恶气罢了,若教军师这般志得意满走了,怕今后寝食难安。”苏子清一笑,“如今苏某心中方寸大乱,不知太守现在可畅快些了?”褚子凝点头,回他一揖,“军师保重。……于此乱世筑世外桃源,实非我所愿,盖因力穷,只能得护一方。希望三十年后,神州处处皆是桃源,再无流民失所、饥不饱食、衣不蔽体、骨肉分离……”至此声音已经哽咽,苏子清也不由正色,“不敢负太守所托,穷此一生、拼尽全力,子清必然教太守得见海晏河清之日。”

    二人互表心意,又复对拜,才就此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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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王亲军归来途中,那边成都详细事情就已密信发回,一份直送洛阳,一份递到广汉接应的闻人美手中。闻人军师看罢抚掌大笑,终于放下心来,蔺松却是不明白,“南郡都送人了,这…”真不知道你们这群智囊想得啥哟!

    闻人美白他一眼,“你晓得甚么。褚子凝治世之能臣也,可敬者还一心向民无有私欲,有他在后方休养生息强民增产,于我们可谓百利而无一害。”因蔺松不晓庶务,也不多解释,只说有孟宏天镇守,褚子凝先头一战又损兵折将早已翻不了天,不消三五年分化兵力,这些就都是郑王的王师了。

    “说得轻巧,就算吃下来了,那些也是留在巴蜀不得用的,再有苏师爷与人立契不抽兵丁,咱们这次还是吃亏了,只得了些粮草而已。”蔺松也会算账,觉得此番兴兵得不偿失。闻人美就笑他,“你却少算了些,契约只说不强征兵,自愿入伍的可不作数。你道苏子清为何每户抽粮八成?十二军功于蜀地一同适行,只要有那末等军功在身,就能为家里免去三成粮税,怕不有人动心?且长治久安之下,未必没心思蠢动之人。”蔺松一拍脑门,“原来如此,”不由摇头叹服,“你们这些人呐,肠子都是黑的,这般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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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人可不是这般容易坑的,老天也不答应呢,于是作恶多端的苏师爷很快就来了报应。风调雨顺怎么能应经乱世崩离呢?于是这一年,自夏末起由西南至北爆发了瘟疫,规模之大,仅有阎王那边幸免于难。苏师爷也中招了,高烧不退一卧床就是大半个月,此时瘟疫解方还没有研制出来,越来越多的人染病,陆续有人等不及医治就病死了。

    大郑王急得团团转,每天都要揪着大夫问个十七八次,恨不得自己代苏子清受着。闻人美劝他无果,直摇头叹气,看他每日端汤送水伺候师爷,也不怕被传染。说也奇怪,下头兵士百姓感染者不计其数,但是上头还仅有苏子清这个例,真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苏师爷的人品才好。

    苏子清烧得昏昏沉沉,直觉得自己这是要死了,病中内心尤其脆弱,开始对着李瑁说胡话,一会儿哭着说舍不得他,一会儿又叮咛身后托付,把个郑王吓得小心肝儿一刻不得安生,生生比师爷还要憔悴厉害地瘦了下去。

    “别再胡思乱想!好生养病,这是大夫新配的汤药,喝了就能好了,外面已经有人痊愈了。”李瑁哄他吃药,其实大夫对这场来势汹汹的疫病束手无策,有人痊愈那也全靠运气,百里挑一。李瑁知道前景渺茫,苏子清未必能熬过此劫,但仍不愿放弃,更不想师爷意志消沉,是以每日不厌其烦督促他服药,同他说现在情况越来越好。

    但即便如此,苏子清的病仍是越发严重,到秋末的时候,已经开始咳血,昏睡的时间多过醒着。饶是李瑁也再不能假装无事,偷偷哭了一次,不敢想象苏子清就要弃他先去。曾说过要护他一世携手长伴;曾月下盟誓、信誓旦旦要与他共揽山河……难道终归只是奢望一场?大郑王悲极伤心,也吐了口血。

    苏子清反要劝解他生死由命一切看淡,眼见李瑁双眼凹陷神情憔悴不堪,怎舍得就这么死了?还没看他泰岳封禅,还没看他四海归心,还没与他建太平盛世…有太多事要做未及一一履行,本以为此生还有许多时间,没想到转眼就到了末路……

    “记得原阳一战之后,你我还在苦恼何处容身,不过一晃眼十载光阴,你如今也坐拥一方天地、庇护此间百姓,也能一战逐鹿……”苏师爷一段话咳喘半晌,说得缓慢,李瑁却不敢打断他,心中又急,只得握紧苏子清的手。

    “若真是天意你也无需难过,左右我命该如此。如今上下步入正轨,外有强将内有谋臣,我并无担忧,只是遗憾与你并肩同行的不能是我了。”李瑁待要说什么却被苏子清打住,让他先对自己承诺,“凡是留有一二余地,不要对人全盘信赖。”李瑁说道,“除了你,我还能对谁如此?”苏子清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是我负你……”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又咳嗽不止,李瑁忙让他继续躺好。好不容易攒的力气咳去了大半,苏师爷坚持不一会儿就昏睡过去,李瑁倒是守了他一整夜。

    若真命该如此,难过何用?反倒是该恨他,骗自己说要一同走下去,却半路失踪。——李瑁看着病中苏子清苍白的脸色,想起了那年小山村里也是病痛缠身的青年,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一夜恍惚。至到黎明时候外面传来婴儿啼哭,原来是刘夫人于寅时末诞下一子。李瑁此时却无心欢喜,对来传报的侍从交代两句只道自己怕身带病气就不去看孩子了,让二妞好好休养。

    这个生于疫灾之中的倒霉孩子就是郑成祖,一个后世学者每每提起都是一副便秘表情的君王,大概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正史比野史记载还要惊世骇俗的皇帝了。史书上说他“貌若美妇,形容旖旎”,仅仅外貌描写就占去生平大半篇幅。没办法,实在是没啥功绩可写,偏他又是开国之君还不能一笔带过。不过这位倒是开创了娶男皇后的先河,仅仅郑朝二百年间前后就出了三个男皇后,还一个比一个狠,到郑末的陆皇后干脆直接篡位了。

    ☆、吊丧

    许是真命天子降世总有些祥瑞福兆,这场来势汹涌的瘟疫很快便如退潮般消失了,再没新的病例出现,剩余的不是好了就是死了。苏子清这个之前多次差点咽气的家伙竟然奇迹般开始好转,李瑁喜不自胜,刘夫人也说,“必是小郎君未能见着阿祖,舍不得他走哩。”自从身份上转变之后,苏子清虽没与她断绝关系,却是一面也不允相见。刘二妞与苏子清感情深厚,当下寄希望于麟儿的诞生能与义父重修于好。

    苏子清好转之后李瑁不急着让他下床,怕他再受风寒病情反复,是以献宝似的先把小儿子抱来与他瞧。这是李瑁第四子,头三个除了二公子是舞女所出,其余二子一女皆是金夫人亲生的。这女人因识大体颇得李瑁敬重,除了没有正经名分,俨然已是实际上的老板娘。二妞如今有子傍身,于她一个孤女而言,今后日子必能更加舒坦。

    苏子清对于义女当初作为仍旧耿耿于怀,虽则欣喜劫后余生还得了外孙,可一想到这外孙有一半大郑王的功劳、心情顿时又恶劣下去。刘二妞大概永远也不会知晓,她的任性而为,对苏子清来说是何等剜心割肉般伤害。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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