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墨心道若不是为了这天下,我又何必阻止楚铮报仇?
皇帝呆呆地看着他,道:“柳墨,我见不得你受这样的苦!”
“苦?”柳墨冷笑:“这一点风雨,怎比得上楚铮心里万分之一的苦?便是再苦,我也要忍,还得心甘情愿地忍,谁让我欠他的!”
皇帝惨然摇头:“你不欠他,是我欠他!柳墨,你是要我给他磕头谢罪么?”
柳墨嗤笑:“有用么?”
没有用。人死不能复生。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可是皇帝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柳墨现在所受的苦,都是因为自己。他一生之中,便只做错了那一件事,一件,便足以让他痛悔终生。
一时沉寂。
许久,皇帝捻起鬓边一缕发丝,低声道:“柳墨,你瞧!”
一道闪电劈来,瞬间光亮,清清楚楚地照出他鬓边竟然隐隐斑白。
柳墨蓦地里心中一软。有一句话,皇帝也始终没有说出,但他同样心里明白。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他摇头道:“我不想再见你,你知道的。”
又是一道闪电,照出前方一人手提长剑,正踏着风雨而来。
楚铮!
柳墨闪身挡在皇帝面前,叫道:“楚铮……”
四面八方都有人影闪动,是皇帝带来的上百御前侍卫,瞬间将三人包围。
剑光一闪,长剑擦过柳墨脸侧,在皇帝脸上斜斜划了一道。惊呼声四起,影卫们早已刀剑在手,也早有防备,然而竟没有人来得及稍加拦阻。
楚铮道:“我要杀你,便杀你,天下没有人拦得住我!”
这一年来,他郁积于心,无处发泄,每日里疯了一般地练武,武功早入化境。这上百侍卫,一年前或者拦得住他,现在却绝不可能。
殷红的鲜血汩汩流下,污了半张脸,又在雨水的冲刷下淋漓地染满了衣襟。皇帝直直地站着,一言不发。
楚铮收剑回鞘,慢慢道:“我不杀你,这天下不许我杀你。但你日后若有任何有负天下之行,我便杀你。”
这是大晟有过的最好的皇帝。头两年,他困于京城和容王府,不知其事,这一年他走过千山万水,恨意再深也否认不了这一点,大晟正在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他回过身,慢慢地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柳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在他身后,皇帝痴痴站在漫天风雨之中。从今往后,相会无期。
柳墨跟着楚铮,一直进到茅屋里。
楚铮没有理他,顾自脱下湿衣,在床上躺下,合上了眼睛。
柳墨跪在床前,在黑暗中惶恐而痴迷地看着楚铮。夜色如墨,哪里又看得见什么?他却死死睁着眼睛,不敢将目光稍移。
杀母之仇,楚铮终于决定放下,这正是他的希望,否则日后不免再生风波。然而愿望达成,他心里却忽然觉得害怕。这磨灭不了的恨与怒,总得有人去承受,不是皇帝,便得是自己。
“楚铮,我不让你杀他,不是为了他,也不只是为了这天下,我是为了咱们!”
一旦弑君,楚铮武功再高也难逃一死。楚铮若亡,他如何能活?
然而太子年幼,若无他扶持,天下必乱。他又如何能一死了之?
活不能,死也不成,那时你叫他如何是好?
楚铮没回应。
柳墨怯怯地伸出手,去抚他的脸。
触手冰凉、湿润。他慌乱地试图为他擦去这湿润,手指却颤抖得不像话,后来,被楚铮一把挥开了。
他慢慢缩回手,呆呆看着眼前那一片黑暗,直到后来终于迷糊过去。
醒来时一室空寂。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个人,屋里空空荡荡,楚铮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奔出去,四下里绕了一圈。不见了,楚铮不见了,屋前的树下,也已经没有了他的马。
他不死心地,又一点点地、仔细地把四周找了一圈。
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回到茅屋,在门前靠坐下来。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山风不时呜呜地吹过,仿佛在替他哭泣。
他低下头,一声,一声,终于痛快地哭了出来。
他还是大晟的容王爷,真要找人,不会找不到。但找到了又如何?他可以继续死缠烂打,楚铮同样可以一次一次离开。他的爱并不能抵消楚铮的恨。他已经努力了一年,竭尽心力,楚铮还是决定离开。沈言说的对,他是个疯子,可疯子也会有累得撑不下去的时候。
终于哭完的时候,他站起来,上了自己的马,慢慢打马下山。
他走了快半年才终于到了岚山,因为路上他病了很久。那日夜里淋了雨,后来又穿着湿衣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在发烧,他也懒得理睬,拖了数日,终于病倒在一处小镇上。病中无人照料,凄苦万状地挨了不知多少时候,才渐渐好了。
他在岚山脚下开了一间茶肆。乌族的人偶尔进进出出,也会来他的茶肆喝一碗粗茶,聊几句关于岚山的家长里短,后来他知道楚铮半年前便来了岚山,从此再没离开。他听到的时候低头笑了笑,泪水滴在正擦拭着的旧木桌上。这是意料中事。那一年里楚铮始终不敢去见自己的父亲,但总不能逃避一辈子。
再后来,他又陆续听说了些事,诸如楚铮刚来的时候在楚侯爷门外跪了整整三个月,又比如族长的女儿很喜欢楚铮,双方家长都有意联姻之类。
但楚铮,一直没来过他的茶肆。
柳墨也没有这样的奢望。此处并非出入岚山的主干道,楚铮要来去也不会经过此处。只要能偶尔听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他便心满意足。
岁月悄悄流转。第二年,某个冬日的夜里,有人一把火烧了他的茶肆。四下里闹哄哄的,人声狗吠,乱成一片。他惊醒过来,提了剑冲出茶肆,还未看清究竟,迎面便是几条猎犬扑来。
这是乌族专门训练了用来捕猎虎豹等猛兽的猎犬,凶猛敏捷,厉害非常。他连刺了几剑都没刺中,反而险些被咬了一口,只得退回茶肆。
茶肆里火势凶猛,猎犬不敢入内,但正因火势凶猛,他不出去,便得活活烧死。外面响起许多人张狂的笑声,他苦笑了一下,到底是烧死好,还是葬身犬腹的好,那也当真难说。
他来此年余,难免给人认出,以他和乌族的恩怨,有人来寻仇毫不稀奇。虽然他到岚山不久,皇帝便暗中派了人保护他,但以今晚情势,只怕未必来得及救他。
天色渐亮,激烈的打斗仍未停歇,直到有人一声暴喝:“都给我住手!”
有人骑马冲过来,长剑挥处,将交战双方一一分开。
而后他下了马,一步步走向那间已被烧成灰烬的茶肆。茶肆简陋,不过两间茅屋,烧起来容易,不费事便成了一地灰烬。
他在那片焦土前停下,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回头问:“人呢?”
皇帝派来的人中有人黯然道:“没出来。”他们来的时候已是迟了,火大得根本冲不进去,如何还能救人?
来人点了点头,又向前走去。入目一片狼藉,他一样样搬开那些被烧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焦黑物件,仔细寻找尸骸所在,忽然间,泪水滴滴落下,落在兀自灼热的焦土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柳墨来岚山,他一早便已知道,却始终没来见他。
见了又如何?
他该杀了这人,但他下不了手。
他曾无数次地想要放下这人,可终究还是放不下。
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时间才会告诉他答案。
然而老天没给他时间。
他恨着的人,他爱着的人,已经死了,就这样,化成一地灰烬。
这是老天给他们的结局。
他慢慢跪坐下来,抓着胸口,费力地呼吸。当日柳墨抱着诈死的自己,心头也是这般的绞痛罢?
他死了,柳墨便活不成。
柳墨死了,他还活不活得成?
“楚铮……”
有人迟疑地轻声叫道。
是幻觉么?
然而那边又传来了急切的第二声,第三声:“楚铮!楚铮!”
他抬起头,看见有人正自前方角落里几乎被焦木掩埋了的水缸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向他奔来。
柳墨?
青山隐隐水迢迢,有人轻摇着马鞭,信马走在落日余晖里。
柳墨惬意地靠在楚铮怀里,哼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歌谣。
楚铮揉揉耳朵,有心想说:“别唱了,这么难听!”开了口,却道:“天快黑了,还没看到人烟,今日要露宿了。”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