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波澜,似乎只是清早午后的闲谈。
剪春端来了铜盆,清水里飘着勾勾缠缠的粉菊花瓣,我起身净手,再开口的时候心竟然轻轻跳动起来:“五太太同大小姐原本便是旧识,感情自是要好。我听三太太说,去年初冬五太太身子不好,大小姐竟在雪里守了一夜。”
我从水里将手拿出来,丫头捧了锦帕替我擦水,我转头朝老爷笑:“这样的情谊,卿卿可从未在别家瞧见过,正是老爷的福气。”
老爷不发一语,只耷拉着眼皮转动手上的扳指,半晌才开口:“如枝嫁过来后,同苏慕并不热络。”
剪春一面递过来滋补汤,一面紧张地同我使眼色。
我晓得她的意思,我今日的话实在多了些。
我没有再看向剪春,只接过汤,执起勺子为老爷散着热气,含笑开口:“这样的情谊,哪里就能轻易生分得了呢?大小姐生辰我在病中,却也听说她专程为五太太点了一出《长生殿》。”
“老爷必定晓得,从前大小姐可登台唱过这一段为五太太祝寿的。”我抬手,勺了一匙热汤送到老爷嘴边。
他饮了一口,喉头微动,停了停又问我:“唱戏?”
我将勺子收回,只能瞧见他紧闭的嘴唇,同苏慕一样,薄得很,盛着可怜的凉薄的情分。
我低头小心地吹了吹热汤,又开口笑道:“老爷可听过大小姐唱戏?”
老爷又饮了一口汤,我用力咬了咬嘴唇,眼底却散漫出不经意的笑意:“我是不懂得戏的,时常听五太太唱,也大约晓得一些,只是从未正经地瞧过。听说昆曲戏班子里头男角个个是反串,每每瞧见大小姐俊俏的装束,便总是想,假凤虚凰的,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么个模样。”
“假凤虚凰”四个字一出,老爷转动的扳指终于停了下来。
天刚刚擦黑,丫头子进来点了灯,我坐在梳妆台前,透过朦胧的铜镜,看桌上跳动的微弱的烛火。烛火旁是半碗凉透了的双萝滋补汤。
老爷没有饮尽一碗汤便走了,走之前经过我身边,袍子擦过我的衣角,睨着眸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只一眼,却足够伶俐的下人读出他对我的生分。
我回过神来,剪春为我拆了头上的珠翠,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她执起桃木梳一下一下地为我梳着头发,精心护养的发尾终是打了几个结,她将木梳搁下,用尾指的指甲轻轻地挑。
她在背后瞧着我日渐宽大的衣裳叹气:“太太,您越发清减了。”
我木然盯着铜镜里的人影,卸了胭脂的面色白得渗人,脸上瞧不见半分丰腴,本就尖的下巴直白地显示出它的棱角,颧骨微凸,这张脸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刻薄又尖锐的模样。
竟然再也想不起初初进府时,那一个眉眼安宁的卿卿。
外间的婆子进来要跟剪春回话,准备着明日要用的物事。
我问剪春:“明日是什么日子?”
她轻声答:“秋分。”
秋分有三候,一候雷始收声,二候蛰虫坯户,三候水始涸。
☆、(十八)
老爷再也没来瞧过我。
原本冷清的院子越发静谧了下来,梧桐树上的叶子开始发黄,零零碎碎散了一地,金灿灿地铺开,风一来,才活络地翻滚几下。外头刷刷的扫地声起起停停,一下比一下更慢,聪慧的下人们原比我更识时务。
剪春为我从柜子里搬出厚厚的秋衣,从院子里进来时还在小声抱怨丫头们做事越发不尽心。见到我的脸色,将话语咽在喉头,欲言又止地噤了声。
我埋头细细地绣着一朵玉色的海棠,针尖刺过绷得紧紧的缎子,线头迅速拉过,在上好的阳光下,锦线在空气中弹出的细小微尘都清晰可见。
没有一个主子会喜欢多话的姨太太,我却偏生要赌一把。
我用我余生的恩宠和富贵赌老爷可怜又可悲的猜忌心。
消息比我想象中来得还要快,院子里的梧桐叶子还未掉光,城南大户温家府上便抬来了四十八箱聘礼,求娶的是李府大小姐李苏慕。
自我落胎后,许久没有同府上的人聚得这样齐。
高脚珐琅银盘错落地盛着新鲜饱满的水果和晶莹剔透的糕点,茶是从前御贡的恩施玉露,白毫显露的茶针复展如生,婷婷悬浮,最终如玉下落,沉降杯底。
二太太喜气洋洋地招呼着,连大太太脸上也不似从前那样冰冷,上座的老爷撩起眼皮瞧了我一眼,辨不出喜怒。
只是我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李苏慕,薄唇抿得死死的,垂着眼眸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五官原本就淡,只是平日里同人说话时浅浅的卧蚕里总藏带了几分温柔与笑意,此刻骤然冷漠下来,白得过分的一张脸上竟如冰封一般,挺翘的鼻尖和淡淡的睫毛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地起伏,呼吸间都覆了生人勿近的气息。
三太太坐在她对面,反常地着了素衣,头发用一支老料玉钗绾了,再没有别的装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苏慕,眉头轻轻皱着,恍惚的绝望中又透出一点奇异的希冀来。
等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习秋便打了帘子进来,笑着回人到了。不多时又迎进来一个四十上下的管家,跟着几个眼生的小厮,向老爷递了名帖,便垂了手立到门边候着,门外细碎的脚步声嘈嘈杂杂,又骤然安静了,内室里也静默下来,二太太握了绢子伸了伸脖子往外瞧,我跟着转了转头,沉寂已久的心竟轻轻跳动起来,拉扯得血液经络间惴惴地疼。
帘子一打,进来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年,藏青色的锦袍滚了银线勾的暗绣,宽宽大大地套住精瘦的身板,身量不高,脖子缩在立领里,五官甚是平淡,狭长的眼些微眯着,干瘦的双颊狠狠地陷下去,凸出两边的颧骨。
温家三少爷温峤礼数周全地作了揖,才同老爷交谈起来。
我偏头,正撞进李苏慕的眼神,她抬头盈盈一双眼望着老爷,皱着眉头,无声又缓慢地摇了摇头。
尽管幅度很小,我却头一次在骄傲的李苏慕眼里看到这样无助的哀求。
老爷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一眼,将温峤邀请入座。
李苏慕搁在膝盖的手无力地收拢,又放开,再缓缓收拢。她缓慢的动作像黑白默片一样慢慢地放,让我恍惚间想起新婚那日,这双苍白的手从我身后探过来,稳稳地为我托住颤抖的杯盏。
那双手真好看呀,指尖干净圆润,纤长的指头灵犀剔透,似玉雕一般玲珑精致。
三太太依旧固执地盯着李苏慕,妖娇的脸上是不管不顾的肆无忌惮。李苏慕微微侧头,迟疑着将眼神同她对上,又慌忙地移开,表情里有仓皇的逃避。
三太太手中的茶盖一落,清脆地砸在茶杯边缘,眼里隐隐的光亮一点一点地灭,最后变成沉沉的死寂和绝望。她收回目光,僵硬地勾了勾唇角,嘴边的笑容失落又嘲讽。
我恍惚着扫了堂上一眼,老爷习惯性地转动着手里的玉扳指。
装点得喜庆又富贵的内厅里,我握了握绢子,手心里冷汗涔涔。
明明赌赢了,我竟然开始害怕起来。
入冬那日,老爷做主,将大小姐同温家定了亲。
☆、(十九)
自大小姐定亲那日起,五太太便再也没有早起唱过戏。
她在院子里整日整日地抽烟,嗓子毁了,再也唱不出一个字。
我日日坐在院门前赏初开的腊梅,腊梅的香气馥郁,甜得腻人,偶然有隐隐的药香飘过。
苏慕日日经过我门前,雕花木盒盛了亲手熬的药,送到长生手上。
她瘦得厉害,入了冬身子也不大好,偶尔停下来,拳头抵住下唇,清雅地咳嗽。
有时她看不见我,有时瞧见了,便停下,手搭在食盒上,抿抿嘴,颔首唤我:“六娘。”
然后再也没有别的话。
我总以为苏慕会反抗,会恼怒,甚至会歇斯底里,但她什么也没有,只平静又温然地接受了。
只是我瞧着她时,总也想不起来从前那一个苏慕,每日清晨眉眼带笑地走来,探身支起纱窗,坐在回廊底下,手肘搭在窗沿,皓腕撑着额头,侧头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到兴起时眉头挑起,难得地娇俏。
颈间的玉坠微微晃荡时,我才想起来她曾经同我那样亲近过。
我只身去瞧过五太太一次,她敞着袍子散着裤腿窝在榻上,素面散发,美得乖张又凄凉,浑身上下的颜色只余下了手指甲上红艳艳的丹蔲,夹着烟管儿,烟雾缭绕中触目又惊心。
她眯着眼睛瞧我,杏仁眼眼尾长长,打量了几下又将脸木然地转了回去,喑哑的嗓子低低:“难得。”
我站在门口不语,冰凉的双手插在貂绒袖套里。
她又笑了笑:“如今我这里可没有好茶招呼你。”
戏子出身的五太太唱不出戏,老爷便再也没有踏进过她的院子。
我在她下方坐下,院门处有低低的说话声,我转头去瞧,门吱呀一声关了,长生端了一个白玉碗往回走,将温热的药汤倒进了梧桐树下的土壤里。
我转回头,看见五太太盯着我的表情出神,我对上她的眼,她瞧了半晌,又回头瞧瞧梧桐树下的药汁,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摇头对我笑,目光通透,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可怜:“你当真欢喜上了苏慕。”
我的指甲毫无防备地刺进手心。
她将烟管儿搁在桌上,下了榻,光脚踩在冰凉的地面,散开的衣角轻轻扫着光裸的小腿,轻巧又妖娆地走到我跟前,弯下身子,两手撑在我的椅背上,一低头,美丽的素面放大到我眼前,在离我的脸一指宽的地方停下,瞳孔里倒映出无措的我,暖暖的鼻息浅浅地打在我的鼻端。
在这样暧昧的距离里,我能清楚地瞧见她眼里的嘲讽。她娇媚的眼神一眯,缓缓下移到我干涸的唇角,睫毛一抖,阖上眼,丰润的双唇印上我的嘴角。
我心跳如雷,眉一皱便要推开她,她却一手扶在了我的脑后,吻着我的双唇张合,低低地吐出了一句:“她可有对你这样过?”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