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他变态演得不错。”鬼使黑夸得真心实意，“那种……对尸体的迷恋，看得人毛骨悚然。”
“哼哼”小护士摇摇手指，“你只看出了浅层次的东西，那你知道公爵为什么要把她们做成标本吗？”
“因为他是变态？”鬼使黑秒答。
这个回答不算错，但一点都不深刻！显摆愿望落空，小护士悻悻地公布答案：“公爵想留住她们的美。这个美不单指外表，也是说感情。他想要承诺恒久，他希望爱不要改变，永永远远停在最好的时间里。”
“你挺厉害啊，分析得头头是道。”
“嘿嘿，是妖狐老师在访谈里讲的。”
行，还是在晒偶像。
“哎呀都这个点了！我去收餐具——”小护士风风火火地跑了。
鬼使黑伸个懒腰，思忖自己差不多也该回地府了。窗外一朵胖胖的白云飘过，圆圆一团，好似弟弟年幼时的脸。后来弟弟长大了，后来的后来，他为了保护弟弟，真的无所不能了。
想到弟弟，鬼使黑露出傻笑。他心情大好，哼着跑调的歌来到妖狐病房门口。他敲了两下墙壁，里面的人含笑应答：“请进”。妖狐坐在床边，小护士和餐盘都已不见。鬼使黑按照流程问问题，并将妖狐的回答一一记录。
至此，他的工作算是彻底结束。
把纸笔收好，鬼使黑随口问道：“大天狗不陪你？”
“他还有事，怎么？”
“我以为他会亲自照顾你……”鬼使黑面上显出不赞同。
“你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我住院时很多人也奇怪，明明请看护到家里就行。”妖狐啜了口热茶，“……是我自己要求的。独自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也太无聊，而且……”他下意识摸了摸爬满皱纹的手背。
“我希望他记住的，是我最好的样子。”妖狐说得坦然。
“抱歉，我不该问。就是想起最重要的人离开的时候，忍不住……”
“你一直陪在他身边？”
“嗯。”
“你很坚强。”
与鬼使黑不同，自己所爱的那个人，虽然有着比谁都强的力量，却又非常脆弱。真让人放心不下啊……妖狐叹息。
小护士从消毒间回来，前台静悄悄的，空无一人。电脑屏幕漆黑一片，仍旧停留在电影结束后的画面。她跑去妖狐病房，打开门，露出一张怏怏不乐的脸。
“美丽的小姐，是什么使你愁眉不展？”妖狐递出玫瑰，连同玻璃花瓶一起。
小护士忍不住“噗”地一笑，阴转多云。她从花瓶里抽出玫瑰，貌似不经意地问：“鬼使黑走了？”
“嗯。”妖狐将玻璃瓶放回床头柜，“很让人心动的小伙子，是不是？”
“才没有心动！”小护士反应大得可爱，“人家喜欢的是妖狐老师！啊……这话不能被大天狗大人知道……”
妖狐失笑。
小护士东摸摸西摸摸，还是没摒牢，扭扭捏捏地咨询：“可是，我们不会差很远吗……他是鬼差，我是人……什么的……”
“我刚跟大天狗在一起时，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不般配——一个寒酸的小妖怪和尊贵的天空之主？甚至还有人断言，大天狗是拿我当过冬储备粮。”妖狐觉得有趣似的笑起来，“但我不在乎。那时候年轻，无所畏惧，总认为人生有无限可能。想要的就去争取，厌烦了便挥手再见。合则聚不合则散，没有什么大不了。”
“哎？妖狐老师居然还有这么，这么……”小护士不知如何形容，“看不出来！”
妖狐把脸凑近：“再仔细看看。”
小护士受到一万点美色暴击伤害。
妖狐满意地坐直，两人恢复原本的距离。室内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妖狐打了个哈欠，立刻被小护士催促躺床上去。可他还不想睡，不情不愿地钻进被子里，又露出一双眼睛眨啊眨。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妖狐说。
小护士无语地看着这个为了逃避午睡，开始耍赖的人：“好听的才行，不好听你要乖乖睡觉哦！”完全是哄小孩的语气。
妖狐笑了一会儿，清清嗓子：“某年冬天下了场大雪，一只狐狸快要冻死了。他趴在又湿又冷的雪里，用最后的力气舔了舔毛，希望自己的尸体看起来体面一些。突然，一只孔雀落在他面前。
狐狸想，世上居然有如此美丽的生物，能在死前见到，也算不枉此生了。
孔雀靠近狐狸，张开嘴。
狐狸又想，这只美丽的鸟儿要吃掉我吗？若是被他吃掉，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狐狸闭上眼睛，静待死亡降临。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狐狸半掀眼皮，发现孔雀叼起他，正往天上飞。”
“什么乱七八糟的，孔雀怎么叼得起狐狸，还能飞？”小护士摇头，将电视音量调低。
“……因为那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孔雀啊。”妖狐说得很轻，小护士便没有听清。但她并不在意，继续手上拉窗帘的动作：“不好听不好听，赶紧睡觉。”
“我还挺中意这个故事呢……”妖狐碎碎念，顺从地合上眼睛。小护士青涩的面庞被黑暗取代。黑暗中无数回忆纷至沓来，有些是他喜欢的，有些则不。
他看到一个不那么久远的过去。
那是某个夏天的夜晚，他站在天桥上，等人。他等了很久很久，记不清时间，只知道脚下斑斓的霓虹已变换了七种色彩。人潮在桥下奔涌，像过去便不可追回的光阴。他的视线在一张又一张模糊的面孔上掠过，倏然停住。
他等的人来了，就在桥的另一边。
彼时他尚未老去，但也不再年轻，终于明白人生没有无限可能。他能得到的是不多不少一点点。世界上大多数人与他毫无关系，他们素不相识，穷其一生也不会有所瓜葛。
世界那么大，世界这么小。人只能与遇见的人相爱。
而他邂逅大天狗，何其幸运。
相处越长，越懂得这个人的好。相爱越久，越知道这份爱有多可贵。
他不再潇洒。
他想独占那个人，他想紧紧握住手中的爱。
他飞快地跑向对面，去到那个人所在的地方。
大天狗提前结束会议，去医院的路上，买了只风铃。金色的风铃手掌大小，风一吹来，便叮咚作响。妖狐特别喜欢这个小东西，病房窗前五颜六色挂满一排。因为大天狗偶尔会从窗户飞进去，他说这样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你来了。
万一只是一阵风吹过呢？大天狗曾问。
我可以想你。妖狐轻声回答。
医院顶楼岑寂依旧，鞋踏在地面会有回响。夕阳给病房染上黄昏的色彩，大天狗推开门，檐下风铃叮叮咚咚奏起乐，仿佛代替妖狐欢迎他的到来。他的爱人尚在沉睡，大天狗便连人带被子抱了个满怀。
小护士从门前经过，就见大天狗拥着个真人比例的“墨西哥鸡肉卷”。她在心里大呼瞎眼，又忍不住微笑。大天狗忽然抬头看她：“我叫不醒他。”他俊美的脸上一片茫然，“我叫不醒他。”
鬼使黑在奈何桥前被拦下，摆渡人的小船恰好开走——这意味着他要等下一班。鬼使黑登时一肚子火，正打算脏话伺候，对方的火气竟然比他还大。
“把他还给我！”大天狗揪住鬼使黑衣领，凛冽的风自黑翼中生出，隐隐有龙卷之势。鬼使黑打开大天狗，一张脸又黑又臭：“你发什么疯！”
手机也凑热闹般响起，鬼使黑一面应付疯汉，一面接听。电话是小护士打的，她急得要命，讲起话来颠三倒四。鬼使黑勉强拼凑出事情原委。他撂了电话，勒着大天狗脖子让人往对岸瞧：“看清楚，地府只有人的魂魄！天地灵气，上清下浊。清者化为神灵，浊者化为妖魅。神与妖消亡之后灵气回归天地，不要说你不知道！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大天狗果然消停。鬼使黑别过头，不忍看那副凄惨表情——他曾在自己脸上见过。
“他说不会留下我一个人的。”大天狗凝视汤汤弱水，而许他承诺的人，已经哪里都不在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大天狗扯下腰间面具，覆在脸上——狰狞又丑陋。他像是说给鬼使黑听，又像自言自语：“他不喜欢别人看我的脸。”
鬼使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沉默。
在弱水边做了会儿望夫石，大天狗失魂落魄地飞走了。
小护士在医院等得心急火燎，乍见戴面具的大天狗，骇了一跳。待认出面前之人，她心头大石总算落地。
“大……”她话还没出口，大天狗已径直走开。妖狐仍躺在床上，与大天狗离开时别无二致。惟有抱在怀中才察觉，他冷了，不复温暖。又有风刃不受控制乱飞，将窗前风铃击得粉碎。数不清的颜色混在一起，如纷纷落雪，晶莹灿烂，刺得人眼疼。
大天狗抱起妖狐，快步离开病房。
“这个……给您。”小护士一脸忐忑，将方才没来得及说的话讲完。
这次大天狗没有无视。他接过小护士递来的玫瑰。花是妖狐早晨新摘下的，香气馥郁，色泽艳丽。但也许要不了一周，这鲜红的花朵便会枯萎。大天狗没有说话，他静静凝视玫瑰片刻，冲小护士点点头。小护士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她目送大天狗远去，直到那萧索的背影彻底消失，才躲进值班室，偷偷哭了一会儿。
大天狗回到千年前居住的深山，一切恍如昨日。月亮升起又落下，破晓的晨光点亮满目浓翠。他的爱人越来越轻，柔和的轮廓渐渐融化，面目也变透明。
他明白，这个时刻终于来临。
太阳照常升起，明天依旧到来。只是这个明天里，再也没有你。
大天狗疯了一般向上飞去，那么、那么高，就像他们邂逅的冬日。那一天，毛茸茸的小家伙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身子因害怕而瑟瑟发抖，一双桃花眼却兴奋地瞄来瞄去。大天狗还在思考，要怎么惩罚这个擅自闯入他领地的小东西，小家伙却突然扭过头：“你笑起来真好看！”回忆里的爱人尚稚嫩，不懂语言的艺术。不似后来，甜言蜜语张嘴就来。
我笑了吗？大天狗想。空着的手不由自主抚上小家伙冻得红扑扑的脸。
他改变主意了，他要把他留在身边。
大天狗拥着妖狐，往山林更深处飞去。
那之后，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