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晴明大人……”河童结结巴巴地说。
惠比寿留下一句“二位自便”,就匆匆离开。鬼使黑、鬼使白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庭院介于大门与屋宇之间,三人穿过片片浓绿,眼前出现一座旧式大屋。放烟火的人正坐在缘侧,怀中抱着一黑一白两个达摩。他见人来,“嗖”地一下躲回房间,并用力摔上门。徒留空地上一排点着的红达摩,在“呼呼呼”、“哈哈哈”的笑声里升空爆炸。
“晴明少爷,晴明少爷。”惠比寿小心翼翼地敲拉门,“鬼使黑、鬼使白是鬼使不是人,您放心出来吧。”
房间里一片沉寂,好一会儿,拉门才打开一条缝。缝里露出小半张脸,晴明灰蓝色的眼睛扫过鬼使黑、鬼使白,门又“砰”的一声合上。
“老子才不是晴明那个混蛋现充,老子是黑晴明!”房间里的人瓮声瓮气道,“记住这个名字,老子可是要改变世界的人!”说罢不管惠比寿怎么劝,黑晴明都一声不吭。
鬼使白完全被黑晴明的中二震惊了,同情地看了眼惠比寿。鬼使黑嗤了一声,颇不屑的样子。惠比寿大约习惯了,也不尴尬,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少爷你好好休息,老朽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你吩咐。还有啊,不要再点达摩了,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邻居会投诉的。”
房间里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贵少爷是……双胞胎?”鬼使白猜测。
惠比寿踌躇片刻,似乎在思索应该怎样回答。最终,他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少爷他是双重人格。”
真相出乎鬼使白预料,他不禁瞥了眼拉门。
“所以里面这个……”鬼使黑一顿——鬼使白正用旗子戳他,心领神会的鬼使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不雅称呼吞下,“……呃,黑晴明是主人格?”电视剧里不常这么演吗?主角是个废柴,成天被生活打脸。终于有一天他不堪重负,分裂出十项全能的第二人格。自从拥有名为第二人格的金手指,主角一路过关斩将,踩着敌人的首级走上人生巅峰迎娶白富美……
惠比寿摆摆手:“黑晴明少爷才是后来的。晴明少爷从小就乖,成绩、人缘都很好,没让老朽操过心。前两年打拼事业再辛苦,都没听他抱怨过一声。如今工作上了正轨,他总算可以歇一歇了。唉……现在想来,黑晴明少爷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一定是晴明少爷工作压力太大……老朽没有照顾好他啊……”
话题一下子沉重起来,鬼使白清咳一声:“那个……总之,要谢谢晴明。是他救了河童、鲤鱼精、赤舌,给了他们新生……”
“河童是个好孩子啊。”惠比寿拍拍金鱼脑袋,“他担心你会为他们的死内疚,才打了电话,想告诉你,他们现在过得很好……哎哟,老朽怎么说出来了,这话应该留给河童亲自讲的。唉,年纪大了,糊涂咯……”
鬼使白翕张双唇,一瞬间不知如何回应。惠比寿笑得慈祥,他朝鬼使白招招手:“回河童那儿去吧。”
鬼使白依言跟上,鬼使黑落后几步——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内线响起,大天狗接通,秘书说有人找他。他本来不想理会,在得知对方自报家门“鬼使黑”后,大天狗改变了主意——他示意秘书连线。
“喂?”
“你记下这个地址。”电话那头的鬼使黑也不寒暄,上来就报了晴明家地址,“我好像在这里看到妖……哎我也说不清,反正你来就对了!不然后悔一辈……”
不等鬼使黑讲完,大天狗就挂了电话。
莫名其妙。我居然浪费时间听这种电话,是在期待什么吗……
大天狗自嘲一笑。
而被撂电话的鬼使黑,愤愤地对着“通话结束”的字样比了个中指。
城市的风景在脚下飞速后退,大天狗乘着风,翱翔。云朵在似远似近的地方与他擦肩而过,但这洁白无缘入他眼。大天狗垂着头,一心一意注视地下。不多时,一座旧式大屋映入眼帘,大天狗过人的目力令他连庭院中的落叶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鬼使黑在电话里说的地方。
大天狗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来——挂电话的人是他,不屑一顾的人也是他。可能妖狐离开之后,他就变得很奇怪了。他不再像曾经的自己,抑或他从未真正了解自己?
大天狗停在大屋上空,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庭院里人来来去去,一道身影闯入他视野。那人有着一头蓬松银发,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垂在乱雪般的长发里,像冬藏的白兔。他上半张脸覆着个面具,只露出形状美好的唇。雪白修长的脖颈藏在衣领中,身后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晃啊晃。他打开大门,送别一黑一白二人——鬼使黑、鬼使白。客人走远,他也不返回,倚着门出神。
大天狗翩然落到他面前。
妖狐偏过头,含笑问:“您找哪位?”
大天狗不语,连呼吸都放轻,仿佛怕惊醒一个梦。他不答,妖狐也不再问。一个望向不知名的远方,一个凝睇眼前人。如此站了一会儿,妖狐受不住那炙热视线,暗暗叹了口气,便要关门。大天狗此时倒动若脱兔,一手按着门扉,一手攥住妖狐手腕。他手劲奇大,妖狐被抓之处登时青了。但妖狐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轻佻地笑:“这纤纤玉指若是美女的,小生自然却之不恭。”他瞥了眼大天狗狰狞的面具,一扬折扇遮住眼,“可惜,可惜。”说着一使劲,挣开大天狗桎梏。
也不知哪句话、哪个动作触怒大天狗,他捏着妖狐肩膀,把人摁到墙上。后背与墙面激烈碰撞,妖狐还没缓过劲儿,突然眼前一暗——一双漆黑的羽翼将他包裹其中。
大天狗扯下妖狐面具。
妖狐一瞬间有些狼狈,很快又变回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微垂着头,却更显得那张年轻的面庞俊秀逼人。大天狗托起他的脸,从眉眼一路摸到润泽的双唇。眼前人如明珠美玉,光彩夺目。
可并非他朝思暮想的那一个。
他的妖狐垂垂老矣,然而哪一个绝色佳人都比不上。
大天狗松开手,一滴透明的水珠从面具下滚落。那水落在妖狐手里,妖狐凝视掌心里的些微透明,深深叹息:“为什么要来呢?”他取下大天狗面具,温柔拂去对方面颊上的泪水,“我忍住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大天狗怔怔看着眼前的妖狐——他记忆里年轻妖狐的面容早已模糊。他如同初相见般,端详对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是你吗?”大天狗问。他的眼睛里藏着一点胆怯,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的模样。
妖狐暧昧地笑了下,试图推开大天狗:“主人还在等着。”
大天狗的眼神黯了黯,漆黑的情绪在心底翻腾。他板住妖狐肩膀,在对方颈间嗅。带着体温的气流在妖狐皮肤上扫来扫去,大天狗浅金色的睫毛刷过他耳廓——仿佛一根羽毛落在妖狐心上,痒痒的。
这是妖狐熟悉的姿势,心爱的人将脑袋枕在自己颈窝,好似时光倒流。可他已经不是那个自由的妖狐了。如今他只是一张灌注了灵力的纸片,听命于人。什么时候阴阳师不再需要,他就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他怎么忍心让大天狗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妖狐想象自己紧紧抱住闪闪发光的爱人,事实上,他仅仅是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大天狗闻到熟稔的味道。无数个日夜,伴他身侧之人的味道。他相信这气味来自灵魂,比皮相更为可靠。他再一次把妖狐拥入怀中。
“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这话大天狗在心里放了很久。不是疑问,也不需要答案。
他只是很想念他。
妖狐轻轻揉了揉他浅金色的发。
“不会再放开你了。”大天狗在妖狐耳畔低语。
妖狐眼皮一跳。
也许,他一直在等待这句承诺。理智告诉他应该放手,情感却呐喊着不不不。无论有多少困难,都不要放开,不要放开这双手。
妖狐回抱住那个他本该推开的人。
他的心裂成两半。
送走鬼使白、鬼使黑,河童了却一桩心事。他又蹲回池塘边,看鲤鱼精玩水。以庭院中的景致来说,眼前的池塘颇具规模。但与大江、大海相比,它又何其渺小。河童想起在城堡的厨房里,鲤鱼精对他说的话。那是他一生中最恐怖的时刻,也是最幸福的时刻。
“鲤鱼精小姐。”河童偷觑戏水的少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大海的!”
鲤鱼精歪头:“河童先生所在之处,对我来说就是大海呢。”
轰——
有什么沸腾了。
河童一摸脸,很烫。
“鲤,鲤,鲤……你,你……我我我……”河童面如火烧,一起烧断的还有他的反射弧。他喘了口粗气,扭头就跑。
“啊咧咧?”鲤鱼精趴到池塘边,大惑不解地望着拔足狂奔的河童,“河童先生——?脸好红啊,发烧了?发烧的人可不能跑那么快呀……咦,式神会发烧吗?”她思考了三秒,就把问题抛诸脑后。
不管怎么说,妖狐先生教她的这句话很管用呢,河童先生果然不再纠结大海的事了。之前河童先生常常为无法一起去大海而烦恼,吃的饭都变少了,让她很担心呢!
好在现在问题解决了。
鲤鱼精又开心地游起水。
河童跑出庭院,一路奔到大门口才冷静下来。他蹲到一棵树下,长长舒了口气。
鲤鱼精小姐的话……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难道我们是两情相悦……?啊啊不要擅自妄想啊河童,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好事!可是,可是,鲤鱼精小姐也说,想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唔……唔唔唔……想不明白啊!不如……问问妖狐先生?
河童豁然开朗。
他站起身,脑袋却被什么东西砸到,发出“咚”一声响。河童四下张望,见两步外掉着一只木屐。河童疑惑地仰起头,茂密的绿叶间,隐隐绰绰显出一条人影。
是谁?
他定睛一看,却发现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叠在一起……
河童的脸绿了又红红了又绿,他僵硬数秒,落荒而逃。
褐色的枝桠上垂下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那尾巴雪白蓬松,在一片棕与绿交织的背景中,格外显眼。下一刻,那条尾巴便被一只修长的手捞起。大天狗从尾巴尖摸到尾巴根,满意地感受到身下人一颤。
“你吓到小孩子了。”妖狐说话都带喘,他有点搞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那时候,他是打算推开大天狗的,但对方不管不顾,直接掳了他困在树上。他试图挣扎,然而树上空间狭小,一来二去,就变成了擦枪走火的状态。
仿佛是不满妖狐走神,大天狗带有惩罚意味地轻咬妖狐鼻尖。他捂住身下人的眼睛,一下又一下,闯入妖狐更深处。
你只要看着我就好了。阻挡在我们之间的东西,我会一一铲除。
黑晴明缩在被炉里,用印着蓝符图案的被子包住头——这令他感到安全。门外恼人的声音终于消失,他得以安静地玩手机。就刚刚一会儿功夫,群里已经刷出三十二条消息。
黑晴明立刻点开。
源博雅:今天的训练成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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