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知义眨眨桃花眼,他又习惯性地想笑,但他停了下来,只是用漂亮的眼眸凝视帷帐与床梁。是啊,他无拘无束,曾经的枷锁早已消失。如今他饶有兴趣,他争强好胜,只是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无尽厌倦。他不知道,应该去往何处。
“……我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如果哪里都可以去,那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去,“啊,其实有一件,我想让巫马幸福——可她比我还清楚,我没这个能力。”
“总会有的。”容成礼淡淡说。
容知义不再言语,他长久地凝视眼前所有静止的事物,如果有人问他在看什么,他会回答,虚无。至少那一刻,他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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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无双四人用完早膳后,依婢女所言前去正厅继续商议昨日之事。香冠玉一路携着卞鸿雪在前嬉闹行走,留下斛乐生与无双公子并肩而行。斛乐生边走边低声道:“之前你让我查容成礼在杭城的动向,有些头绪了。”
“如何?”斛乐生身边的人淡淡说,令他不由多看了看,方才不缓不慢地讲:“容成礼为人冷淡,多年来深居简出,容府中知晓他行踪的人也寥寥无几,如燕丰羽,更不可能告知他人。但,据容府近几年在杭城商事上的扩张来看,每年二到四月,容府除了日常经营外,别无大动作。”
无双公子听后只问:“今年也是如此?”斛乐生微点下颔,道,“今年二月起,容府许多事务就停滞不前了。”
“按杭城里容府下几间商铺主事的说法,这段时期是容生家主忌日,容成礼通常闭门谢客。这几日在容府和杭城,我都命人格外留意疑似容成礼其人的行踪,但一无所获,我猜,他应当早就不在杭城。”
再回想容知义近日种种推脱之举,半本剑谱恐怕也未必还在容府。
“看来就连容府本身,也迷雾重重。”无双公子淡淡道,斛乐生皱眉,说:“你怎么了?从昨夜回来,就不太对劲。”
那人神色淡淡,令人感到温柔又疏离,许久后他才轻声说话:“三年来,我从不认为他死了,可我又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活下来了。”
斛乐生看向他那位从来不为任何事所动的好友,最终笑了笑,道:“你会知道答案的。”如你人生中的每一次,你总会知晓答案。
他们步入正厅,容知义已经坐在主位,他素手支颐,覆睫掩去眼底的厌倦,平平问:“不知无双公子今日可有良策了?”
席上诸人于是看向无双公子,那人从怀中取出以绫罗裹着的长方形之物,道:“此行下山前,师父私下将此物交予我,且命我到容府后方可取看。”
容知义声色不动,只问:“便是无双派的另外半本剑谱罢?”
“敌暗我明,请君入瓮之策风险确实难以预计,容公子不愿拿手中剑谱冒险也是应当。”无双公子微微一笑,“但本派同样不想徒劳无功,还望容公子可以先与在下核对剑谱真假。”
还没待容知义回答,香冠玉率先出言暗讽:“容公子多半又不方便吧?”
“剑谱自然不在此处。”容知义起身,转眸一一看过众人,“请随我来。”
香冠玉正欲跟上,无双公子便微微摇首道:“此本剑谱,乃无双心经的下册,无双剑法。”香冠玉听后停下脚步,他不快地鼓起双颊,偏头看向角落里品茗的斛乐生。
不一会儿后,正厅里只剩下香冠玉和斛乐生二人。香冠玉踱着步走到悠然饮茶的斛乐生面前,不太开心地嘀咕:“你可真好,一点也不在乎。看看人家,你与他一道入门,别人现在是无双公子,你呢,连卞鸿雪都赶不上了。”
外人只知天山无双名门正派,却不知无双派中门系众多。世人心驰神往的无双派,当然是以历任无双公子为瞻,惊才艳绝,独步武林。而无双公子所习的无双心经,即无双心法与无双剑法,寻常门人不仅禁止修习,亦不得观摩。
这或许正是惊鸿仙子不惜叛出师门,也要盗取半本剑谱下山的理由。历任无双公子皆为男子,由上一任的无双公子挑选传人和教授武功,前任秦无双挑了现任凌无双和卞鸿雪,故卞鸿雪叫无双公子为师兄,他们却不会以此相称。
“你和鸿雪也差不多同时入门。”斛乐生将话还给他。
“我有香家,你有什么?”香冠玉直率道。
斛乐生见少年言下有真意,不免放下手中茶杯,好笑问:“我还以为,你是想我与他早些和好的。”他与无双公子演心生疑隙的戏码还是挺有趣的。
香冠玉挑眉“哦”了声,一副“何以见得”的神色。斛乐生随意地抬手摸他发旋,解释道:“你今早上不是还特意与鸿雪一道走?”
“我一向都与他一起走。”香冠玉立刻反驳,连避开他的手都忘了。斛乐生笑了笑,也不拆穿他,香家小少爷向来不怎么看得上谁。然而,香冠玉复又垂下眼,神色不定地低声讲:“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想。要我说,你早早与他分道扬镳,来我香家岂不是最好?”
斛乐生这时是真的笑了,他实在是以年长者的姿态觉得小孩子说的话可爱,于是香冠玉恶狠狠地打开了他摸头的手。
另厢无双公子和卞鸿雪随容知义步往衣雨阁,他们二人上了七层,在原地稍待片刻后,才见消失于层层书架里的容知义再次现身。他信步而来,单手轻握半本书册,隐约可见是朱色封底。
容知义与二人行至桌案前,素手按剑谱于桌上,抬眸示意无双公子取出心法。无双公子从善如流,他缓缓解开绸缎,显出里面的朱色书册,然后置无双心法于桌案上。待容知义松手后,他将两本心经合一比照。
眼前两本心经如今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仿佛生为一体。无双公子单手握住书脊,飞快地翻页而过,容知义仿佛没来得及阻止他,皱着眉道:“可以了吧?”
无双公子放下容府的半本剑谱,淡淡笑道:“可以了。”卞鸿雪不由多看了眼桌案上的那半本无双剑谱,他们都是由师父直接传授武功,还不曾亲眼见过传说中的完整心经。
容知义指尖方碰到剑谱,他正欲将其收回时,却又听到无双公子轻声说:“这不是真的无双剑法。”
☆、无双心经(二)
衣雨阁七层藏书楼中,容知义微微垂眸,他屈指轻敲剑谱封底,听不出任何情绪地道:“无双公子何出此言?”
卞鸿雪亦十分不解地看向自家师兄,他们方才亲眼见到那剑谱与心法合二为一,为何又断定是赝品。无双公子微微一笑,说:“此本剑谱仿制得确实巧夺天工,每页纹理处处细致,更没有半分差错。”
“但无双心经乃我派传承所在,其以朱经为底,刻心剑二法。”朱经为蜀地盛产,乃制取天山白经的重要材料。朱经系指有心经纹理的朱色薄片,性坚实,笔墨不透。“朱经本身不易书写,便有商贾将两张朱纸画上经文贴合一处,充作朱经贩卖。”
听到此处,卞鸿雪又望了眼那半本剑谱,封底上白泽之象走势若飞不可遏,全然不似笔墨书写出来。
“今日之前,在下从未想过,朱纸仿作朱经亦能如此逼真。可惜,两者始终重量有差。”无双公子道。
“确实。”容知义不无认可地点头,“若将朱纸质如朱经,笔墨终不能透,唯内力可刻。”
无双公子闻言动了动眉峰,道:“原来容公子是故意拿此赝品出来?”容知义没什么诚意地笑了一笑,称赞道,“无双公子实非常人,此物与琉璃螭纹笔皆为容府匠人黄大师所制,与正本几可乱真,但还是瞒不过无双公子你。”
“黄大师只是一介匠人,他没有雄浑的内力来雕刻朱经;而有内力者,又多半无法将纹路还原得如此逼真。”容知义将桌案上的半本假剑谱收回怀中,“这本赝品只是有备无患罢。”
“看来容公子也不是没打算用请君入瓮之计?”无双公子淡淡笑道。
“那自然是下下之策。”容知义从怀中取出真正的剑谱,交予无双公子手上时,他说,“我还在等无双公子的良策。”
无双公子再次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他还真正的剑谱给容知义,道:“容公子足智多谋,怕是有些想法,不妨直说出来。”
容知义执半本剑谱起身,又走进层层书架之中。片刻后复又出现,他边往二人走来,边抚过书架边沿,十分平静地说:“我在想,无双公子之前曾问过我的问题。”
“哦?”
“你曾经问我,我如何知晓‘他山之玉’便是这半本剑谱,我好不好奇这半本剑谱到底有何特别。那如今我想将这问题还给你,你如何肯定‘他山之玉’是这半本剑谱,若不肯定,想必也不会千里迢迢带无双心法前来了。”容知义微微笑起来。
“这半本剑谱,或者,这本无双心经,到底有何特别?”
卞鸿雪十分不适应这种打哑谜的交流方式,他直觉觉得,眼前这两个人都藏了一半的话没讲出来,还不停地各自试探对方到底藏了哪些话。他真心认为自己天资不够,要成为师兄那样的人,多半是行不通的。他忍不住又沮丧地想,师父究竟为何选择自己成为无双公子的传人。
“这个答案,不如待回正厅再叙。”无双公子从容不迫地应下。
于是三人走出衣雨阁,途中容知义似不经意地提醒:“剑谱赝品的事,就不必再让多的人知道了。”
无双公子不作回应,卞鸿雪才发现容知义正直勾勾地盯住自己,他不免气恼地低声辩解道:“这我还是知道的。”容知义于是十分缓慢地收回了眼神,摆明不怎么相信他的样子。
卞鸿雪虽然有些不通时务,但自鸢蝶失灵后,师兄与斛乐生之间的态度转变还是察觉得到。杭城之行与此前所有任务都不同,涉事之人是天山内鬼,他除了相信师兄外,也别无其他办法。
他们回到正厅时,见原本坐得相近的二人如今相隔甚远。青衣人依然泰然自若地细尝西湖龙井,香冠玉气鼓鼓地坐在对侧最远处,他闲极无聊到把玩起腰间系着的水色玉佩。
见三人回来,香冠玉立即问无双公子:“如何?”
“在下已与容公子验过剑谱真假,确是本派遗失之物。”无双公子淡淡笑道,容知义从他身后径直步向主座,桃花眼一掠而过香冠玉的腰悬玉佩——水玉游灵。
旋即容知义掀衣落座,他似笑非笑地道:“接下来,还请无双公子来为容某及诸位解惑,这剑谱何德何能教人如此兴师动众?”
一方天地,别有日月长。正厅堂中无双公子袖手而立,气和春浩荡,他风淡云轻地与席上众人徐徐道来。
“在师父交予我的锦袋中,除无双心法外,另有一封信。信中言,取无双剑法,合无双心经,寻无双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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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才落下,香冠玉堪堪笑弯了眼,嘲弄道:“什么啊,这一点也不意外的庸俗发展。”
“无双至宝是指何物?”斛乐生边撩了撩茶杯,边问道。香冠玉瞟他一眼,不以为然地答:“要说至宝,无尽财富、绝顶武学与稀世奇珍,无非这些罢了。”
“师父未在信中明言,只道此乃大长老亲令。”无双公子淡淡说,他身侧的卞鸿雪皱眉,困惑道:“我怎么从未听过本派有什么至宝。”斛乐生也不曾听过,他前后琢磨了番,又问无双公子:“信中关于寻无双至宝一事,便只有‘取无双剑法,合无双心经’这句话么?”
无双公子微微颔首,主座上的容知义于是轻笑讽道:“那岂不是毫无线索?”
“……也不是毫无线索。”无双公子遥遥看向容知义,眸光幽邃难明。
“哦?”容知义勾唇薄笑,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当下香冠玉转眸薄瞪容知义,说:“这是‘无双’至宝,与你何干?你不如早些将无双剑法还回来。”
“怎么,京城香家的公子对宝贝也如此吝啬,连听都听不得?”论舌上功夫,容知义可退不了。
香冠玉还欲分辨,却闻无双公子道:“以白经相挟容府之人神秘莫测,其武功如何,是否伙同他人,我们几乎一无所知。鸢蝶之事,无双派中所知者亦寥寥无几,此人想必与本派有莫大关联。在此情形下,容公子不愿信过无双,交出剑谱,亦不为奇。”
这么说来香冠玉完全不同意,他皱眉直言:“容府与无双派求助,本就是想脱身于危境。如今他将无双剑法交予我们,相挟容府之人自然也不会再与之纠缠。此后揪出本门叛徒,亦是本门之事,何须外人参与。”
听罢,容知义笑了,他的眼眸冰冷,说:“此人在我的地方,挟我性命,金玉公子却以为我仅欲脱身与危境?”他伸手轻勾额间长发于耳后,“此人不除,难解我心头恨。”
“无双公子说得对,此人与无双派难逃干系,容某确实信不过你们自查。毕竟我如何知晓你们堂堂无双派是否会互相包庇,浑水摸鱼?”
“真是难缠。”香冠玉转过脸,低声嘀咕。卞鸿雪望向主座上的人,朗声道:“那容公子意下如何?”
容知义不接招,转而说:“无双公子不是另有良策吗?不如先听听罢。”
斛乐生终于放下茶杯,他沉吟心想,这样说来,眼下分明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便听无双公子不疾不徐地道:“此人既欲图谋容府剑谱,恐怕同样知晓无双秘宝之事。于鸢蝶失常亦可看出,我们四人前来杭城,此人应早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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