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百转千回的念头,我走进了洗手间。一进去,却在镜子里看到了那张好看的脸。
“嗨。”她向我打招呼,一边懒洋洋地解开盘起的发髻,“呀,真讨厌,我最不喜欢把头发弄成这样了,看上去像老了十岁。”
她那一头长发散落下来,显得有点蓬乱,还俏皮地打着卷。她歪着头,随意地整理着头发,一下子又从庄重严肃的青年才俊变回了懒散狡狯的小野猫。
不知为何,我感觉脸有些发烫。
“你们要辛苦了。”我低头走到水池边洗手。“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开始试运行了,还要做这么多调整。”
“没事,主要的改进早就完成了。其他的小问题,只需要给系统任务,它就会自我调整的。”
我沉默地洗着本不需要洗的手,而她在旁边对着镜子补口红。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偷看她一眼,竟发现她也正好奇地看着我。
“喂,市长的桌子有这么脏吗,你手上的皮都要洗掉了。”
我大窘,赶紧收回手。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仿佛让我尴尬是她的一大乐趣。
我有些恼火,擦干了手,转身就要走。她却突然说道:“嘿,你刚才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e-rei,也是够厉害的。”
我停住脚步:“是她自己要问我的意见,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其实你不说什么,也没人会同意她的。这下好,她全记在你头上了,我刚刚还听见她边走边骂你不懂科学。”
我没有生气,淡淡地说:“我的确不懂她的领域,我只是在回答她问我的问题——就算将来能够解读人脑的所有精神活动,消除犯罪也没有她所想的那样乐观。”
“为什么?”
“任何技术都不可能从根源上杜绝漏洞。要想根除漏洞,除非根除人类。”
“说得好!我可以给你提供论据。”她笑道,“下午有空吗?要不一起吃个饭,我们慢慢聊。”
我下午本来有一堆工作计划。但看着她的笑容,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字——“有”。
“有空。”我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突然想到,这是我八年来第一次为了和别人吃饭而不管工作。对于一个公认的工作狂而言,也真算得上是奇迹了。
唉,谁让她是α-晗呢?
第8章 08
我还以为她要带我去什么神奇的地方,哪知她带着我直奔数据中心。
数据中心是一座巨大的白色环形建筑,位于城市的东北角。它看起来像一座纯白的古罗马斗兽场,浮动在碧蓝的501湖之上。
“我曾以为这个设计的灵感来自于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结果你猜设计者说什么?这是对和谐的体现。真是不该高估这些人。”坐在飞艇上远望数据中心,α-晗又开始发表批评意见。“这也就罢了,内部的结构设计得才叫糟糕——这就是向市民征集创意的后果,还不如让系统随便设计一个呢。”
我点点头:“是的,系统比人类更擅长创造性的工作。”
“大多数的人类是多么机械单调啊。”α-晗感叹,“所以我才格外喜欢那种能用沙子编绳,用无形的风铸钱的人。”
我想了想,说道:“这些都是魔术师。”
她笑了:“终于有人能接上我的话了。”
注:这个梗来自于博尔赫斯的短篇《环形废墟》,讲一个来自异乡的魔术师在一座环形废墟中靠做梦创造出了一个少年。在梦境中创造一个灵魂,就像“用沙子编绳,用无形的风铸钱”一样艰难。
我突然心中一动。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自足的人。但这一刻我竟发觉了自己的孤独,感到我其实是多么渴望亲近另一个灵魂。就像树林中的野兽跋涉千里,终于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一种强烈的冲动让我想要了解她,也想让她了解我。
我问道:“你喜欢看那些旧时代的书?”
“我什么都看。”她淘气地眨眨眼,“系统为我量身定制的我也看。”
“可是现在文字的人越来越少了。一般人都更喜欢命令系统直接把自己喜欢的情节做成游戏。”
“文字有一点好,更能自己控制速度。”
我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她接着说:“而且,人生这么短暂,与其和活着的庸人对话,不如读死去的天才的书。”
她又露出了刻薄的一面,这让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你觉得系统的作品和死去的天才相比,有什么不同?”
“我们平时看到的那些系统的作品,其实不能算真正的创造,它只是在模仿人类已有的东西。它真正的创造,人们是难以理解的。”
“是因为系统和人类的经验不同吗?”
“你说对了。系统了解千千万万人类的童年,但自己却从未像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那样生活过。而人类也无法想象经历几亿次童年是一种怎样的感受。系统真正的作品,只有它自己能懂。”
“那它岂不是很孤独?”
“谁知道呢。有可能它根本不理解人类所说的‘孤独’。也有可能它有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更大的‘孤独’。”
我们讨论着这些奇怪的问题,但我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放松。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和她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在她面前完全不用拘谨、伪装、防备。我只需要做我自己,随意言谈,随时沉默,就能让两个人都很舒服。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到达了数据中心第50层的10号餐厅。看着来来往往的衣着朴素的工作者,我感叹道:“真不像你的风格啊。”
“你想象我是什么风格?”她笑道,“是不是以为我会开着金光闪闪的飞艇,带你直奔城市之巅享用奢华大餐?”
“不。我以为你会骑着地狱三头犬带我去冥界吃红烧人脑。”我嘲笑人的本领其实也不比她差。
“让你失望了,我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连501城都没出过。”
我们在靠窗的桌前坐下,服务机器人立刻根据我们的口味送来简易的工作餐。虽然食物简单,但这里的视野着实不错。从落地窗能看到遥远的501湖。今天难得有短暂的晴朗,雨季的铅灰色云层被风吹散,变成一块一块散落的云团。而夏季的阳光洒落湖面,那灿烂的波纹让人心旌动摇。
“你没去过别的地方?”我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一定喜欢到处玩。”
“只有现实生活很单调的人,精神世界才会异常丰富。”她撇撇嘴,“其实我连数据中心都很少出,经常十天半月不跟人讲一句话。所以只能想方设法地玩系统了。”
“怎么不出去走走呢?”
“我身体不好——免疫力比较弱。系统建议我尽量不要改变熟悉的环境,生活要保持稳定。”她叹道,“真羡慕你们这些有精力满世界跑的人啊。看来我这辈子都别想去火星了。”
“身体不好”。这个词让我一愣,因为它实在离我太遥远了……如今,一个人的一生从受精卵开始都受到系统的照料,每个人都天生健康,享受着个性化的医疗服务。除了不可避免的衰老、意外受伤、因不听系统建议而由不良习惯导致的疾病,很少听说有谁先天“身体不好”。
“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她看出我的诧异,解释道,“只是比平均水平弱一点而已。谁叫我老妈不顾系统警告的风险,那么大年龄了还要生我。结果生下一个严重浪费社会医疗资源的婴儿,积分都快跌到底了——幸好我从小比较聪明,算得上对社会有用的人吧,又帮她把分值拉回来了。”
听她以一种调侃的语气讲述自己的不幸,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能转移了话题:“其实别的地方也没什么好玩,到处都跟501城一模一样。”
“我知道。虽然没有亲自去过,通过虚拟城市也差不多算是身临其境了吧。说起来,现在这个世界要是还有什么独特的地方,那大概只剩无人区了。”
“哈哈,是的。那些‘虫穴’确实与众不同。”
“嘘。”她打断了我,“吃饭就不要讲杀人的事了吧。”
“那些已经不是人了,她们与全人类为敌,是反人类分子。”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突然兴奋地看向窗外:“快看,湖里好多船!”
“嗯,今天有帆船比赛。”我说,“雨季难得天晴,市民们都在室内闷坏了。”
“白天没意思,还是晚上好玩。我从来不在白天去湖边。”
“为什么?”
“白天的湖水看起来太清了。晚上黝黑一片,才像真正的湖。”
“这又是什么道理?”我笑了,“第一次听到有人嫌湖水太清的。”
“这湖以前不是这样,虽然水质也很干净,但有泥沙,有一种黑乎乎的鱼。马拉维人在湖边洗碗、洗衣服,甚至洗马桶。而现在,它除了清澈的水,什么也不剩了。”
“虽然没有鱼了是很可惜,但没有人类的污染物,怎么看也算是好事吧。”
“不只是没有鱼,连浮游生物都很稀少了。”她显得有些黯然,“要想看清澈透明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湖水,北半球可多得是。水中的生物都死掉了,变成没有生命的死湖,自然就干净得纯粹了。生命本身就是肮脏和混乱,唯有死亡和虚无,才是一尘不染。”
她总有种种奇谈怪论,我已经不以为怪了。只是笑道:“这话你应该说给e-rei听。她恨不得我们越透明越好。”
“别理那老家伙,那是有名的一根筋,说话冲得要命。”她说,“还好她活在现在,只需要安心做研究就好了。这种性格的人要是在上个世纪,哪里都容不下她,还能让她做市政委员会的委员?”
“对了,你刚才说有支持我的证据,是什么呢?”
“其实我也对分析人的思想挺感兴趣。”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显露着那种能让人着迷的活泼神采,“我读过e-rei的一些论文,她的思路整体上是没问题的。只不过,她以为能够解读人脑的一些意识,就意味着很快能做到监控一个人的全部思想;以为现在暂时做不到只是因为数据不足——这真是太盲目乐观了。就算给她一个人脑接收到的全部数据,她还是有个问题无法解决。”
我点了点头,说道:“黑箱。 ”
注:目前的机器学习系统就是“黑箱”,也就是说它可以得出最优策略,但这些策略是怎么来的,却隐藏在神经网络系统的内部参数(神经网络突触权重)中。研究人员无法用数学方程表达神经网络的内部结构。但人们相信这个黑箱是可以解读的,并且也已经作出了一些解读。本文设定人类已经可以解读系统,系统不存在黑箱问题;但人脑依然是黑箱。
“对。就算她知道一个人经历过的一切,也知道她最终产生了什么思想,但是怎么解读输入和输出之间的过程呢?比如说我们人人都知道,同样看一场电影,有的人想到了这个,有的人却想到了那个——到底是什么决定了她们思想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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