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群》分卷阅读12

    “可是,e-rei可是神经科学的专家,我们都能想到的问题她怎么会想不到?”

    “我也奇怪过。但后来我明白了,她其实是被我们数据中心的工作误导了——她觉得系统比一个人的大脑复杂千亿倍,既然系统都能被解读,不再存在黑箱问题,大脑怎么可能永远是黑箱?”

    “诶……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啊!”

    “我以前也这么想,觉得人脑黑箱的破解只是时间问题,现在只不过是技术不成熟而已。但是后来,我做了一个实验,发现并没有这么简单。”

    我的好奇心已经达到了极致。这一刻,窗外的湖和白帆、身旁穿梭不停的服务机器人,都好像消失了。宇宙中只剩这张小桌,和她即将揭示的谜底。

    “人脑太复杂了。它的运作机制是2的1000次方次可能的意识量子流。我没法复制所有神经元的空间连接,每一个神经元中的生化反应,细胞质中的基因表达,细胞膜上的量子运动,以及所有这一切之间的联系。所以我想,干脆就忽略生物因素吧。可以做一个简化版的人脑——机器的神经网络就要单纯得多,一切都能以代码的形式来解读。我想试试,搭建许多神经网络,组合成一个模拟大脑。再给这个模拟大脑输入一个人一生所接触到的数据,它会不会输出和这个人相近的思想呢?”

    “等等。”我打断了她,“这也太复杂了吧?”

    “也还好。计算神经科学已经对人脑的算法研究得很深入了。参数和架构都有现成的,我只是忽略了生物物理基质而已。”

    “我是说,输入的数据太复杂了。就算你有一个人的全部人生记录,可是大脑的特点是能够选择性地接收一些信息、忽略另一些,你怎么确定那个人的大脑曾经接收过哪些数据呢?”

    她狡黠地一笑:“我只管给它‘喂’人生记录的数据,它自己决定取舍。这不是更像真实的人生么?”

    我明白了。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然,这种模拟是很不严谨的——计算神经科学的专家可不会这么胡搞。没有生物基质就是个很大的漏洞。人脑的活动始终受遗传和生理因素影响,而且其生理条件是动态的,一生中随时都在变化,而这些我没有模拟。而且,机器智能和人类智能毕竟是有差异的,比如说,我们可以把触觉的生物电转化成数据输入机器,但机器对‘触觉’的‘感受’是否能和人类完全相同,这就很难证明了。而用作模板的人生记录,也毕竟不可能达到100%完整,一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些事件和感受被系统遗漏掉了,而这些遗漏的信息可能才是决定她思想与性格的关键因素。还有,人感受到的外界信息其实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大脑的自主活动,也就是我们平时无所事事的幻想,躺在床上、坐在窗前什么也不做时突然闪现的念头,才是人生更重要的部分,而这部分,是系统记录不到的。”

    “其实我也没想真的做出什么结果。我就是弄着玩儿,好奇。我用了矫正所的一个样本,那是一个新勒德分子。我把她的全部人生记录输入模拟大脑,想看看它会不会也萌生出要把数据中心炸掉的念头……可最后的结果让我很惊讶。”

    注:勒德分子:原指十九世纪初英国手工业工人中参加捣毁机器的人。比喻强烈反对机械化或自动化的人。

    “怎么啦?”我打趣道,“你的模拟大脑觉悟高,变成了技术至上派?”

    “不不,这种模拟太粗糙了,所以输出的基本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类似于精神病人的呓语。”她说,“但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

    “什么?”

    “我把模拟大脑的参数和架构复制了多份,又把这实验重复了几次,最后都只得到胡言乱语。但通过对这些胡言乱语的分析,我发现,它们竟存在思想倾向上的明显差异。我又对照了全球管理会发布的最新政治光谱,发现这些模拟大脑的‘思想’竟然可以分布在从极左到极右的宽广区域中。也就是说,即使我严格控制变量,对于同样的神经网络,每一次输入相同的训练集,最后却依然会得到差异极大的结果。”

    我咀嚼着她的话,感到一种震撼像水面的涟漪一样缓缓在我脑海中扩散开来。

    “你的意思是,在输入某些数据,和输出某种‘思想’之间,可能存在一定的偶然性?”

    “没错。用科学术语说叫‘概率’,用古人的话说叫‘命运’。”

    我陷入了沉默。这也就是说,一个人之所以成为反人类分子,有可能不怪遗传因素,不怪童年阴影,也不怪任何思想的影响,完全就是一种偶然而已。

    而且,真实的人脑比模拟大脑复杂得多,其中的偶然性更是难以想象了。

    “是不是难以接受?”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是不是就像以前的人第一次听说引起癌症的不仅是遗传因素、生活习惯、有害物质,很多时候仅仅是细胞中的一场偶然?”

    “你……有继续研究下去吗?”

    “没有。我毕竟不是做计算神经科学的。”她说,“我把这个结果给一些神经工程院的朋友说了,可她们并不是很重视——她们还忙着探索大脑活动呢,连思想还无法完全解读,哪里顾得上去管思想的来源。”

    我叹了口气,心中有种莫名的怅惘。虽然我早就知道解读人脑“黑箱”很难,但我依然相信它是可以解开的。可如果偶然性真的在思想的形成过程中扮演了这么大的角色,我们该怎么追寻漏洞的根源?

    她轻松地笑了:“别伤感啦,绝大多数反人类分子还是有原因的,就像绝大多数癌症一样。我的实验毕竟很简陋,没准多实验几次,也会发现一些规律。”

    我说:“我觉得你应该申请进行一次大型研究。”

    “唉,还有很多基础问题都没解决,现在做这个研究意义不大。我只是弄着玩儿。”她把叉子轻轻放下,“你这么感兴趣,要不要去我办公室看看那次实验的记录?”

    我看了看她的盘子,食物几乎都没怎么动。

    “你不多吃点儿?”

    “吃饱了。”

    “还是多吃两口吧,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她笑了:“你怎么就跟系统一样唠叨。”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勉为其难地又吃了一些,才带着我向楼下而去。

    找到电梯时,我已经绕得晕头转向了。她说:“你看,设计这破楼的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我现在由衷地表示同意。又有些担忧地问:“我去你那里合适吗?”

    “放心,没什么涉及保密的东西。那间办公室只是供我休息的,我经常都住在这里。”

    到了显示为“x”的一层,我又绕了个七荤八素,才来到一扇门前。门自动打开,一走进这房间,我就更眩晕了。

    几十平米的空间里,凡是有显示功能的平面上都密密麻麻地显示着公式和草图,以及量子编程的代码。我觉得自己简直是掉进了一部天书的书页之中。

    “不好意思,乱了点。”她打个响指,那些字符就如同蒸发一般迅速淡去,留下一面面整洁的白墙和白桌。

    “随便坐。”她指示咖啡壶给我倒上一杯热咖啡,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再次打了个响指。“系统,把‘hanna 1号’放出来。”

    一秒钟后,四面墙上突然流淌下无穷无尽的代码,伴随着一阵诡异的喃喃自语。

    “机器奴役母亲零件地下城自由去死机器机器系统我要杀杀杀……”

    我问道:“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当年训练的模拟大脑。我给它起名叫‘hanna’。这是第一次实验的结果,所以叫hanna 1号。”

    “听上去很不满啊,这位hanna。”

    “新勒德分子不都这样吗。”α-晗说着,突然向一面墙上一指,“咦,上次忘了停止训练了?难怪这家伙好像疯得更严重了!”

    “上次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

    “哦,那对‘她’来说是多少年呢?”

    我知道,大脑其实是不能直接感知时间的。所谓时间感知,只是大脑自身的幻觉。在同样的时间内处理的信息越多,就会感觉时间流逝越慢。α-晗一定是用输入数据的流量来控制着虚拟大脑的时间感。

    这么一想,有可能在这个虚拟大脑所产生的意识中,“她”已经度过了好几百年。在好几百年中不断重复相同的人生,会是怎样的感觉呢?——真令人毛骨悚然。

    α-晗没回答我,而是有些尴尬地转移了话题:“喂,要不要听一下hanna 2号?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它好像产生了接近于自由主义的思想。”

    “谢谢,还是算了吧。”我赶紧拒绝。

    她挑挑眉毛,似是觉得有点扫兴,不再理我,自己从桌上拿过一个模型摆弄起来。

    “这是什么?”这个模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东西像足球大小,辐射对称,十几条腿,头顶开口,嘴里布满尖牙,体侧围绕着一圈眼睛。是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小怪物。

    她答道:“这是系统用‘盲’设计法模拟演化过程,得到的生物之一。我觉得挺可爱,就3d打印出来了。”

    哪里可爱了啊!我真是无言以对。

    “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小实验。”她又提起了兴致,“以前,系统只会用迭代优化法来解决问题,也就是说,它需要预置一个强假设,来得出最优方案。但其实这种方法不一定是最高效的。自然选择则是一个‘盲’设计法。物种的变异并没有预设目的,而具有盲目性。这种盲目性的代价很高昂,为了筛选出适应环境的物种,不计其数的‘废品’惨遭淘汰。但这种盲目性也是演化的财富,它不会被任何预想所限制,连世界上最有想象力的人也比不上它的创意。”

    “确实蛮有创意的,我即使精神分裂了也设计不出这么恶心的怪物。”

    “嘿,别这么刻薄,说不定它看你也觉得很恶心呢。”她瞪我一眼,“‘盲’设计总能带来意料之外的结果。就拿鸟类的羽毛来说吧,它本来是因为有利于保温而被选择出来,结果没有想到最后却变成了飞行的工具。科学、文化、制度的发展也一样,正因为它们常超越人类预设的目的,才能产生人类意想不到的创新。”

    我心中一动,似乎有什么灵感闪过。但它稍纵即逝,只剩下一片茫然。

    “我给系统一些初始条件,让它模拟演化过程。结果它真的设计出了各种各样预料之外的生物。这个‘饺子’就是其中之一。”

    “这怪物叫‘饺子’?”

    “不是怪物!”她爱怜地抚摸着它,露出了自豪的神色,“总之,我用各种实验来训练系统的‘盲’设计能力,现在已经在社会管理上给了它很多‘盲’设计的空间——你没有发现,现在系统的管理更加灵活了么?新系统会更好的。”

    我不再嘲讽,而是由衷地敬佩了。虽然我知道,她对系统有相当高的权限,可是在我以前接触过的一些权限很高的人士,比如市长、局长之中,我也没见过会这样“玩”系统的人。α-晗对系统的“玩法”,好像是把它当成一场游戏、一堆积木,玩得花样百出、随心所欲、云淡风轻。

    她真的是一个天才。

    她继续玩弄着那小怪物,然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我一看时间,已经14:23了。和她在一起,时间过得真是好快。

    我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说:“你还有工作要忙吧?我就不打扰了。今天真是很感谢你。”

    “谢我什么呀。”她说,“难得遇到一个聊得来的人。以后常来找我玩。”

    我点点头。她起身将我送到门口。我正要转身离开,她忽然把那怪物模型塞进我怀里,说:“送给你啦。”

    我一怔,随即感到心里甜丝丝的。抱着这小怪物走在楼道里,我想我的表情大概像一个怀抱婴儿的新妈妈。

    饺子,盲设计法,演化,hanna,偶然……这些新鲜的信息在我脑海中盘旋着,混合着α-晗清亮的声音和飞扬的神情。忽然,刚才那转瞬即逝的灵感又闪现出来。这一次,我迅速地抓住了它的尾巴。

    如果我给模拟大脑输入一些“虫”的数据作为初始条件,让它用盲设计法自由演化,自主产生思想,会不会和极端分子不谋而合?这样产生的“钓饵”,和普通人的成长轨迹将完全一样,连它自己都会以为自己是真正的人类。说不定能消除所有斧凿之痕,引诱到它的“同类”。

    演戏的最高境界,是连演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演员。

    我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数据中心空旷的楼道里。

    接着,我转身跑回了α-晗的门前。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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