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单纯而讲,千金一夜的风流好不好,原本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事情的关键只在于这个小倌的身份。
因为明码标价的时候,老鸨笑的像一朵盛开的菊花,这个小倌的名字,叫“谢梧晴”。
谢,前朝国姓;
梧,前朝末帝的下一辈的排行。
这种规格的名字,应该没有人敢欺君犯上的乱叫。而况又不是没人知道,前朝末帝谢榆岚夺了胞弟的皇位,将其囚在深宫,废后不知所终,膝下之子谢梧晴没能逃过劫难,被送出了宫苑,丢进了“见不得人的去处”。
尽管没人明说,但是都觉得这皇帝性情歹毒之深,居然不放过一个三岁的无辜的孩子,甚至不给他一个清白。
谢榆岚或者早就被人看成了一个疯子,并不是等到他自戕之时,才有人骂他癫狂。
再后来江山易主,这件事就变得时而复杂,时而简单,混乱不是江山土地的磨难,而是百姓的颠沛流离。
天地不仁,圣人不仁,是最大的平等,但君主不仁,当政之人不仁,是最大的苦难。
所以等过了一十二年的光景,长成了的少年,突然又被陷入一个漩涡,原以为自甘沉沦便好,谁知世事难料,命运看似从油锅里打捞出你的努力,却不知将你撇往何处。
那年,我十一岁,那年,祁瑾昀刚刚改名叫做祁瑾鋆,那年,新朝刚立了太子,那年,谢梧晴初长成。
那年,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谢梧晴。
锦衣素纱,低眉含目,肤白如雪,睫毛轻颤,鼻梁挺翘,丹唇紧闭——那时候的谢梧晴,看似谦卑的跪在一扇屏风的后面,倒是没有更多的表情,一个人的表情越平和,他的内心也就越波澜起伏。
我趁人不备溜进了妓馆的大堂,见到的便是这般的景象。
他的耳朵不见动作,却发了声音,细细的软,毫无惧色,也不吃惊,“来者谁人?”
我不好言说太多,微微抱歉,“打扰了。我只是……偶然路过,偶然,偶然。”
谢梧晴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却是复杂的目光,沉沉的看了半响才按着嗓子,冷冷的说道,“这哪里是你来的地方。偶然?偶然转到哪里不好,偏偏来的是这个脏地方。难道是有人叫你来物色几眼我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像是犯了大错的小孩,仓皇而拘束,“抱歉,我就是一个人出来转转而已……喔,我叫十八,就是‘十八’的那个‘十八’。”
谢梧晴的手指白嫩修长,如同削葱根,精细的在红木板上划着“十八”两个字,到了再抬起头时,竟然看上去和缓了更多,笑眼虽不明朗,然而却是有的,如春日的杏花一般,素淡却美丽,“这名字,可真是好听呢。十八,好名字。我叫谢梧晴。那,你现在在哪里落脚啊?”
我走近他,离他更近了些。
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上去,他变得愈加美艳,但还是清高而不可逾越。
明明是在这个最肮脏最零落最龌龊最黑暗的地方里生长而成,可谢梧晴却真是出淤泥而不染,他开成了一朵最纯洁的花而带着绝对的诱人,致命的蛊惑。
我看着这样的他,却没有任何的疏离感,只是懵懂的接近和亲切,“我是景王爷的伴读,自然住在宫里——可是宫里好无趣啊,所以我才跑出来玩儿的。”
谢梧晴的眉毛轻轻的打了褶子,“无聊就无聊吧,深宫大院——那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地方。那里虽然不好,但你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地方了。景王爷?那就是说,你现在跟着祁瑾鋆?”
我表示十分惊讶,这花街柳巷里的人怎么也能直接呼出王孙公子的名讳,“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谢梧晴浅浅一笑,“还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消息能灵得过三尺床笫呐。人多嘴杂,况且这里来的,也不是一般市井。”
我很敬佩的看着他,“你知道的可真是多。”
谢梧晴撇撇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在这鬼地方呆多了,自然也就是三教九流什么都沾了。那,景王爷对你怎样?”
我点点头,“好,很好。景王爷对我很好啊——我做他的伴读,还是很清闲的,还学了很多东西。”
谢梧晴的表情少少安心些,“你过得好就好。只是,我看他大概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他比你大六岁,还需要你这小孩子做他的伴读?本末倒置。”
谢梧晴的眼睛这时候显得无奈许多,却突然微微一笑,可能是苦笑。但他原先一直绷着脸看我,这真的没有什么,如今谢梧晴这么突然一笑,真叫我神魂颠倒。仿佛是昙花初绽,又似新荷开,总之是妙不可言,令人心波荡漾。
我心中暗想,买了他的人真是好艳福——不对,谢梧晴本就待价而沽,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去求祁瑾鋆买他呢?
所以我也试探着旁敲侧击,“你喜欢我吗——或者说,你愿意和我住一起么?我可以去求景王爷把你买下来啊。”
谢梧晴下巴稍稍收着,“求之不得,但是,这大概不可能。你的一片好心我心领了,十八,我希望你过得好,这便可以了。”
我们说话间,只听得外面喧闹不堪,先是老鸨冲了进来,急匆匆的打量“货物”谢梧晴是否妥当,又不巧看见了我,大声呵斥,“这是哪家的野孩子?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我讨厌“野孩子”这种蔑称,即便好像我真的是,也不想听得真切,这话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就像刀子戳在心间。
不容我争辩,在老鸨正要把我往外丢出去的时候,面色铁青的祁瑾鋆出现了,厉声问我,“你一个人乱跑就罢了,还跑到了这里。你想干什么?”
我见到祁瑾鋆的怒容,吓得声音矮了下去,“没干什么……就是,出来看看,看看而已。”
我觉得祁瑾鋆真的想多了,十一岁的孩子难不成还能做些什么出格事。
我用讨好的声音问道,“王爷……我知道错了。但是,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祁瑾鋆只说了一个字,“说。”这就是王者风范。
我鼓足勇气说道,“您可以把谢梧晴赎出来么。”
祁瑾鋆很爽快,“小事一桩。”
但正当祁瑾鋆满口答应的时候,一个人自窗户飞身而进,打断道,“且慢。”
祁瑾鋆一个欠身行礼,那长得与他几分相像的男人发话道,“希望我,没有夺人所爱,不过即便如此,也希望你有君子之德,成人之美。再说,你这小厮长得也还能看。”
祁瑾鋆轻声道,“皇兄客气了,小弟就是原本无心于这位美人。如此,更是做个顺水人情便是。”
那男人不再多言,只一句“谢过”。便拉住了谢梧晴。触动男人心底深处的东西,会令他们用手紧紧握住不放。
他的声音柔柔的,“我在暗处看你很久了,跟我走吧。”
祁瑾鋆贴耳对我说道,“我帮不了你了,太子殿下看上的人,我可不敢动。”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谢梧晴便已翩然而去,回身对我一笑,“祝好。”
老鸨颤颤的捡起地上那张万两黄金的银票,高兴地昏死过去,祁瑾鋆趁机捉着我的手回到了宫中。
那天晚上我被迫去抄了很多诗,写着七扭八歪的字,眼睛看的东倒西歪,模糊成一片“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局中看客
作者有话要说:一周一更是不是很慢(大家一二三,说——“不是!作者你写的好快哟!”)
真的是腾不出时间和脑子,学渣近来很颓废,不愿做任何事,这大约就是沉寂。 那是长安城内一所还算说得过去的小宅院,交通还算通达——人能行,马能骑,驴能过;宅子成色也新,砖瓦还是原本的颜色,没有太多的尘土;唯有一点,但远离皇宫贵胄的森严禁地,也不近花街柳陌的脂粉香膏,清高不贪图贵气,儒雅不贴近凡俗。
月明星出,宅子内的书房内灯火通明,从一个世界里消失了很久的白若潇,气定神闲的坐在一张书案的旁边,依旧是当年的俊美风采,尤其是在整饬干净之后,因为不复逃难的落魄,更是潇洒风流,活脱脱的纨绔子弟,其实他本来就算是。
白若潇小小的得意道,“这可正所谓是‘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你看,离开了我家之后,我带你住在这长安城里,真算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可不料,最危险的地方,恰恰也最安全。而且你我又改名换姓,尽管没能改头换面,但也肯定没有人猜得到什么。你说,是不是?”
接着他又翘着二郎腿,指着窗外的夜色喧哗的景致,继续对在案前翻书的一个少年模样的人说道,“看窗外——当天色全暗下去的时分,你再看这长安城,到处是灯火流花,星星点点,抬头天里星,俯首地上烛,辉映也算成趣,真是好看得很。”
正在读书模样的人倒不多说一句话,只是先摊开纸,再研出墨,后提起笔,接着写下字,终了落在纸上的墨香,字字宛若起舞,文采便是佳句:“夜未央,灯火阑珊诉寒凉。秋风谁思量。此山不解此水语,此水似懂此山心。几载烟雨几许霜,岁月只顾自流长。旧年模样,波里漾去,惟有绕指香。”
白若潇静静地盯着那纸片刻,不知怎么的,突然叫了那人一声,“萧往桐”,之后仿佛是觉得突兀而尴尬,又更突兀而尴尬的补充了一句废话,“好。好词,好字。好。”
少年听到白若潇的一声唤,先是不满的抬眼看他,“你叫我本名不行么”,而后声音又很快缓和,“算了,省得到时候露了马脚,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至于这东西,也就是信手胡乱写些罢了,你就当是看着张废纸好了。”
少年面色长得清冷,也比较严肃,英俊却显得谨慎。粗看上去的年纪不过大约十□,细细一看,却已经是束了发的装扮——那便已经算是成人了。
白若潇连连打断,“什么废纸?你真是谦虚的过了分。文曲星专门去提携了你,你却说是被路人绊了你一脚。”
那青年丢下笔,轻声一叹,“这话说得是什么什么啊。我说句实话,‘萧往桐’——这真不是个我很喜欢的名字。可是里面带了一个与你有关的字,那我就该好好珍惜。白若潇,你知道的,我总是没办法做到与你无关。很久以前就是,现在就更不可能改了。”
白若潇正待端起茶杯啜饮,听到此处,呛咳一声,“打岔!我们方才还说着住在长安城的这件事情,如何竟扯到了我们的关系上去,你若是心里思无邪一些是会怎么样,会少块儿肉么。”
青年不动声色的答道,“思若无邪会断人肠。我若和你在一起,这心便疼得紧。”
白若潇险些被一根茶叶卡死,“那你还不快滚,离我远点儿。”
“若要真是那样,那这心,可就是要疼死了哟。”青年人平静地说着,一面帮白若潇拍了拍背。
白若潇放弃了这个问题的辩驳,“那随你便。哎,话说回来,你有没有觉得,跟着我住在长安城里面,叫你特别的憋屈?”
青年想都不想,毫不犹疑的开口,“住在长安城里是有够别扭的,和过去,离得太近了,这叫人真是不快。可是跟着你住,那又能怎么样呢。”
白若潇捂着心口道,“有些人,不能见,见一次,负一生。不见你白活一世,一见你便误此生。我这辈子做的最不该的事,就是一直跟着我姐姐,然后遇见了你。”
见青年眉眼间似有不悦神色,白若潇又极其狗腿的说道,“可是,这辈子若是不遇见你,那我还有什么事情能做?这真是我做的最对的事情了。”
青年的唇角轻轻挑起,“白若潇啊白若潇,幸好你不是我舅舅。不然,我就只能学到一肚子花花肠子了——你还说让十八去学唱戏,我看你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不知多少倍。”
白若潇帮青年沏了一杯茶,“够了、够了!你到底是有多擅长打情骂俏,能不能说些正经事情?俗话说,‘世间万事在人为,天生状元有几人。养子在于严管教……’”
“我又不是你儿子。不过,你想说正事?好啊。比如说,我差不多从□岁开始就喜欢你了,到现在都过去这么些年了,怎么你还不打算嫁给我?‘新婚胜如小登科,披红戴花煞似状元郎。’这一点对我的诱惑比较大。”青年心安理得的喝了一口茶。
白若潇深吸一口气,再轻轻运内息,然后抬腿再蹬出去,愣是踹断了青年坐的椅子的一条腿,“你闭嘴……”
青年利落的站起身来,掸了掸飞溅的木头屑,面无表情的说道,“我倒是愿意为了你,做我不愿意做的任何事。哪怕是‘欢声鼎沸长安道,得志当今贵豪。小登科接著大登科,播荣名喧满皇朝。’这样的屈辱,我也可以忍受,没有问题——只要不与你分离。”
白若潇扶着额头,很抱歉的小声道,“对不起……我爹他,真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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