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那是父亲的气话。那时候我被逼迫着站队,最终我站在了妈妈那一边。所以我认为,那是父亲心有不甘,说出来的话。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但依然没觉得事情到了那个地步。
妈妈洗完碗,换了衣服。她坐到电话边,好像又要拿起话筒。
可是她没有。
她看见我的样子,然后不分理由地,开始大骂。我已经记不清她说过些什么了,只记得声音在画面里是模糊的。我站在墙边。那里是拐角,两道墙相接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我抚摸着背后的墙角,努力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
妈妈的声音像是过年时候的烟花,噼里啪啦地全丢了过来,重重地砸在我身上。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只要听不见就好了,如果我什么都不记得就好了——于是我闭上眼睛,低着头,似乎被骂得全然崩溃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因为我不想记住那个画面。
但没有用,记忆比我以为的还要清晰。过去每个细节涌到我眼前,我记得妈妈拥抱我的感觉,在寒风中握住我小小的手的触感,还有那些动听的话。妈妈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就在这时,我想起了最初的那个画面。
妈妈眼睛里的怪物逃出来了。
因为没有睫毛夹,所以它逃出来了。
一定是这样。
我猛地睁大眼睛,抬头看见妈妈的眼睛。妈妈的眼睛很好看,长长的眼睫毛黑色的瞳仁,可是我再也受不了了,捂着嘴开始哭。我的感觉只有一个:我终于可以擦掉滑到下巴边上的眼泪,那样的眼泪让人觉得好冷。
捂着嘴。
外间的声音,此时只剩下一个。我笑的时候是捂着嘴的,哭也是,那么哭泣和微笑的我,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不是同一个人就好了,如果我身边还有别的人就好了。笑的人是我,哭的却不是。对——那不是我。
然后,我看到妈妈将阿一丢到了外面的走廊。她回过头来,因为门打开了,能看到外面的夜色。在夜色之中妈妈回过头来,看起来完全就像是躲在睫毛夹下的怪物。
世界在我眼中,正式沦为支离破碎的模样。
(白夜)
嗯?你问仓鼠怎么了?
没发生什么事啊。就只是被那个人摆在外头,两天两夜,如果不是被捡走了就是饿死了吧。那和我没关系,那是白昼的宠物。不过,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是因为她苦苦的哀求才出来帮帮忙的。
白夜。
嗯,我记得。我全部都记得。
(白昼)
这样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因为不听话,整个周末我都被关在房间里,妈妈让我抄《孝经》,说抄完以后我一定会好。我不喜欢看书,但因为妈妈,所以我乖乖地抄了。在房间里是听得见房间外的说话声的,不过有门挡着,所以情况不坏。
我开始抄。第一个感觉是抄不完,但我还是继续抄。一开始还好,后来手渐渐因为用力太久而握不住笔,连续自己给自己按摩好几次以后,我的手僵硬在一个诡异的姿势里,既无法让它回复原状,也无法让它乖乖握住笔。感觉就像那是一块木头,而不是我的手。
但我继续抄。
是不是只要抄完,那么我就可以获得妈妈的原谅了?我暗地里这么想着。一个十二岁的初中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最终就只是一直抄。在抄的时候,客厅传来消息,似乎是来了客人。
如果是隔音比较好的房间,我或许可以假装没听见,但在家里的环境下是没办法的。无论如何投入,那些声音还是钻进我的耳朵里,无孔不入,如影随形。妈妈在和客人聊天,她的声音很焦躁,直到听见这些,我才知道,妈妈昨天去找了父亲,向他要求提高赡养费的金额。
就在这一刻,我将所有事情联系了起来。
我盯着那本书,第一次觉得很讽刺。因为听到了,所以不得不思考。思考是像本能一样的事情。根本不是我有错,而是因为妈妈刚好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我想起在书里和电视机里看见过的情况,觉得应该就是那样了。
妈妈,这样欺负你唯一的女儿,你觉得很好玩吗?
我笑了出来,但不是因为开心。我告诉自己不抄了,我要去劝说妈妈,告诉她,她才是错的那个。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还是想要这么做。那时候我并不明白,大人已经养成了一套别人无法改变的准则,而无论我说什么,都只是小孩子不懂事而已。
那么,离家出走?
我的脑子里划过了这个选项。但是我在想,即使我能逃,我也逃不了多远。我没有银行户口——上中学的时候我向妈妈要求过,但她只是摔给我一张只有二十块钱的卡,而且根本没有将我每个月的一半零用存进去,而是一口咬定我当初记错了,我不是让她帮忙将一个月的半数零花钱存进里头,而是要求更少的零花钱。
她不想让我拥有自己的财产。
而我如果想要,就只能和她一起去。
这是一个死局。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事,脑子里的齿轮立刻就停了下来。我甚至想到了将自己的脸划花,然后跑去派出所,说另一个假名,住进孤儿院的计划。但马上我又想到了dna检验,我绝望地发现自己逃不太远。
最后,我只是战战兢兢地想要将那份抄下来的笔记交出去。
我转开门把,听到门锁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一句话:“白昼?哦,没事,还是那样呗,昨天还叫了朋友来家里玩,过的挺好。哎,就是她洗碗的姿势不对,我说过她好几次了……”
妈妈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是对待朋友讲话的方式。
白昼。女儿。洗碗。
为什么我不记得?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些话。
我卷缩起来,抱紧手中的纸,能感觉到指尖已经开始发抖,因为刚刚我即使已经抄不完了连橡皮刷都握不稳了,还是用力捏紧笔杆子,而现在我失去了支撑的动力,所以手上的力度终于控制不住了。
白纸因为我竭力抱住自己的膝盖滑落到地上。而现在,我即使想要撕碎它们也没有任何办法。我的手在抖。抖得好厉害。
妈妈不会在意的对吧?
妈妈不是真的要我抄吧?
大人最会说谎,所以一定是这样的。我知道自己很想哭,我知道自己需要哭出来。可是有道声音叫我别哭,因为在学校里就是这样的,因为只要哭了结果只会更糟糕。
因此即使我眼角有泪痣,我哭的次数也少之又少。[1]
如果不能哭的话,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房间里的空气闷热至极,灯是亮着的,可是因为窗帘,依旧显得很暗。我背后的世界还在吵,妈妈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害怕我听不见似的。她每晚都会打电话,每一晚,或者,三天一次。
每次打电话的对象都不同,说的话却差不多。明明已经离婚了,还在说父亲的事情,说他有多坏,彻底破坏了自己的生活,现在又留下这个女儿在这里。我不是妈妈的女儿,我只是父亲遗留下来的残次品。
每一次妈妈都会打给不同的朋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那么多朋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新的,可能是因为上一个人听腻了,不肯接她的电话。他们可以听腻了,而我不行。我必须听,声音直接钻进我的耳朵。
我真希望我是个聋子,那样至少可以自己欺骗自己。
可我的听力总是在不对的时候起作用,我能听到深夜十二点楼下跑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我能听到左右邻居的尖叫,我甚至能记住,每次晚上八点时远处有一个人会练牧童笛,旋律总是一个礼拜换一次。也许我反应比别人迟钝,可是我听得很清楚。
我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
我听过祥林嫂的故事,可是祥林嫂没有亲人。她故事里的人都已经走了,不必听着她埋怨自己。而妈妈,一直都在讲。
她说了多少次,她的说法仿佛父亲留下我是个错误,即使他们离婚时曾在律师面前尖叫只为了我的抚养权。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没有良心我太凉薄,我不觉得父母离婚是件坏事,那样至少证明我有存在价值,而当离婚后母亲依旧在同父亲纠缠,因为他们之前的恩怨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贬低我,却让我痛苦。
“白昼”是没有存在意义的,我是没有存在意义的。
我坐在房间里,背后是那扇薄薄的门。母亲没有来开门,说完电话,我听到电脑被掀开和啪啪啪的打字声。我知道她已经从那场谈话中抽离,仿佛从未投入其中。
眼泪滑过脸的感觉真糟糕。
我第一次明白,原来泣不成声从不是指崩溃,而代表哭泣者连发出声音的权利,都被剥夺。
(白夜)
嗨,我是白夜。
你别担心,我会帮你解决一切问题的。毕竟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啊。
无论以怎么样的方式。
(白昼)
自那以后,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我升上初二,但因为学校里的制度,是不可能换班的,所以情况还是那样,只不过我越来越能熬了。我已经可以独力完成整个组别的作业,我对老师说没有人赞同我的构思,老师就敷衍着点了头。她不会在意的,每个大人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而我这个过路的学生,只要能做到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可以了。
我喜欢拍片子,但因为没有人愿意当我的角色,我只能尽力找可替代的素材。买到相机,虽然代价是被妈妈用别的借口冷言冷语了三天,但我并不在意。
在拿到相机的时候,我第一个拍的是那个花园。
我很喜欢那个花园。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落叶萧萧,在拿着相机时,我不经意地想到了以前的事。我大约真的变得无情了,能够任由那些事经过而继续面对眼前的一切。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造成情感缺失,但是在那时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然后在试图连拍时,在摄影机的音响中,我突然发现那个想象的画面是第三人称,就跟摄像头里拍出来的画面一眼,而站在那里的人不是我。
对,不是我。
场景还是那个场景,我记得当时自己的右脚刚好踩在地砖与地砖之间的一道缝隙。那个人站的地方和我相同,但是能感觉到她很冰冷。我很难形容一个画面里的气氛是如何的,但我就是知道整个气氛变了,好像电影里拍的那样。
她抚一抚头发,然后抬起头,开始对妈妈尖锐地笑。那笑声是我的声音,却也不是我的。像廉价的恐怖电影里,那些女鬼出现时的背景音乐。声音回荡在那个画面里,画面渐渐凝结像是那种便宜的茶色相架。
那个人不是我。
我手一抖,然后镜头错乱了角度,拍出来一张完全抓不住焦点的照片。在那张照片里,枫叶就像血。
因为在家里,我没办法找摄像头来证明自己脑海中的记忆是不是真的。我或许是想太多,然后,我忍不住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我知道在社会上,被欺凌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父母离婚也不算。
但,知道正常,和看到周围人的反应不是同一回事。我看得到周围人的反应,既然他们都知道,那么是不是说明,情况还不够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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