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记》青岚记分节阅读7

    塌上的人慢慢直起上身,将石桌旁边的湘妃竹墩指给罗宛,请他坐下,又示意抚琴的女子暂退,这才对罗宛道:“我是千盛意,你可以叫我千盛意,也可以叫我小成侯。”

    他敞着衣襟,披着一头黑发,神情自在而萧散。白日的晴雨缤纷到了此时此处,已然消失殆尽,只有一种仿佛呼吸都被放大的寂静和清凉。他看着抱琴的女子从另一侧款款而下的背影,突然道:“十三娘是不是很美?”

    罗宛道:“很美。”

    千盛意笑道:“我爱听琴,为物所役,就难免要付出一点代价。”

    罗宛道:“只要你觉得值得。”

    千盛意道:“我实在很想知道,把这样东西交给你带来的人,在想些什么。”

    罗宛道:“这你也许只有问他本人。”

    千盛意的目光随着他看向自己手里的把玩的那件东西,道:“不必吃惊,在你带来这颗妙音丝竹之前,我都是这样通过读唇语来与人交谈的。”

    罗宛道:“你看起来简直并不需要它。”

    千盛意道:“确实,就连我身边都很少有人知道我已经失聪这件事情。”

    他又笑道:“但我还是要听琴啊。”

    他将妙音丝竹轻轻放入耳中,凝视着罗宛,又道:“你为什么这么难过?你虽然失去了刀,却得到了一个无价的朋友。”

    罗宛道:“但我却已经不能继续做他的朋友。”

    千盛意道:“就算你不再与他来往,他手中的刑戮也会从此成为风波的起源。”

    他沉思着,缓缓道:“或许我应该把刑戮买下来。”

    罗宛垂头看向手中的刀柄。

    他竟然一直到现在还无意识地握着它,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打算。他想将它收回刀鞘,却发现这不可能。

    他眼前又泛起刀身被截断时,新鲜的棱角折射的凄厉的光亮。

    这把陪伴了他十年的刀,如今已经粉身碎骨,而他的心竟然如此平静,好像刀被毁去这件事是一个比太阳从西边出来更荒谬的笑话,连提出质疑的必要都没有。

    千盛意也带着肃然起敬的神情,看着这把名动江湖的落雁刀的残骸,道:“你今天杀了九个人。”

    罗宛觉得他说的很对,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因此不答。千盛意又道:“这世上每天都在杀人,我甚至见过有的人,他一天不杀人就难受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过他倒并不是个魔头,是个刽子手。”

    罗宛道:“我杀的人也许并不比他少。”

    千盛意道:“你是真心相信杀人会有报应。”

    罗宛道:“我信。”

    千盛意道:“然而你杀人。”他语调很轻松,并非质问,只是一个和气的探讨。他似乎是觉得既然身在江湖,说这种话实在不好意思,然而罗宛却感觉他或许真的从来没有杀过人。

    罗宛道:“因为我现在知道有一个人和我一样,要受报应。”

    他这话可谓再奇怪不过,千盛意却放下心般点了点头,拿过壶来将杯子斟满。这壶中不是酒,也不是茶,而是冰镇过的酸梅汤,那沁人心脾的程度之强烈,使罗宛非常想知道它的制法。

    “既然这样,我便不必有所顾虑。我想请你帮我杀一个人。”

    罗宛道:“我不是杀手。”

    千盛意道:“你不要误会。你今天杀的少年,名叫朝露,这名字起得真是合适;你当然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位这三日来出尽风头的客人,似乎携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他是曲直君最为宠爱的心腹之一,实在让我很头痛。幸好他还年轻,如果再过十年,我可能要跪下求他饶我一命。你帮我把这位天才扼杀在摇篮之中,我感激不尽。”

    罗宛道:“这件事情你自己也完全做得到。”

    千盛意笑道:“你错了,单凭我自己一向做不到任何事情。”

    罗宛道:“所以你也想让我替你去杀曲直君吗?”

    千盛意盯着自己的手指,感慨道:“虽然我失聪的原因,没有任何大夫可以解释;但我觉得如果还有什么根源,那应该就是曲直君这个人。”

    “他给你下毒?”

    “不,是被他气的。”千盛意沉痛的说。

    他突然抬头笑道:“我知道你仍旧不会就此简单的答应,即使我有七成把握,曲别玉的事情是出自他的授意。你或许想通过别的方式来还我的情分;但你很快就会答应的,不仅如此,就算我拦着你不让你杀他,你也势必不能苟同。你放心,在你得到一把趁手的新刀之前,都可以慢慢的考虑。而无论你最后是因为什么杀了他,我仍旧会当做你是为我而去的,这件东西也终究会是你的。”

    罗宛道:“什么?”

    千盛意道:“是你这次来千品宴的理由。”

    ☆、章五 破阵

    半掩的门同时也半敞,外面是一片毫不透明的墨蓝。应天长拍了拍周乘麟的肩,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过后要杀要剐依你。现在听我的。”

    说完这句,他抢先一步踏出了门。

    蛩鸣。蝉鸣。草。木。水。风。

    在这远避红尘的幽静之处,残暑无处遁形。应天长突然意识到秋天是真来了。

    墨蓝的夜色中,站着九个持剑的少年,虽然细看水平参差不齐,但大体上都可以用姿容出众来形容。感受到背后曲直君脉脉的目光,应天长离开此处的意志强烈了十倍。

    他缓缓的向前走了几步,主动进入剑阵的包围之中。周乘麟无可如何,也只好跟在他身侧,只是始终谨慎的保持着距离。

    九剑已齐齐指向二人,应天长折扇一展,数点银芒携劲风飞出。周乘麟不甘示弱,不待剑光近身,已经拔刀出鞘,铿然一响,将剑逼退。那刀比落雁刀要短,刀身较宽,刀脊陡峭,锋刃洁白,薄如冰雪。对面那少年本来比他还大着四五岁,被这气势所慑,竟不敢贸然进招。

    应天长扇子荡开身周剑光,心中暗暗叫苦。周乘麟那斤两他是一目了然,言风月的教育方针只有放养两字,高手随便看,管看不管教,周乘麟杂学旁收,不成章法,没头没脑一通乱打,老师傅不论,像今日这种涉世未深的少年,真有可能被他唬住。奈何他跟罗宛学了这几个月,痛改前非,规规矩矩从头练起,基础还未见成效,又不像之前放开,实力反而更打了个折扣,不帮倒忙就要谢天谢地了。

    应天长两人都要顾,一柄扇子左遮右挡,直是水泼不进,百忙之中尚且留神阵法破绽。阵是普通的八卦剑阵,持剑人功力相当,进退有序,时间一长,就是武林高手也要困死在此,何况他还带个拖油瓶,顿感心力交瘁,应天长身形游走试探剑阵变化,突然喝道:“景门!”

    周乘麟手忙脚乱之际听他这么一喊,下意识便朝景门方位攻去。那少年挥剑来挡,脚步一乱,左右同伴挺剑来助,周乘麟连忙后退,撞到应天长背上。应天长一刻不停,又喝道:“杜门!”

    周乘麟破罐破摔,挥刀直劈。这次对方却是早有准备,不退反进,一剑划伤周乘麟手背。应天长却不去管,扇子一并,点向一人前胸,正是九人□□力最弱的一位。只见寒光一闪,那少年惨呼一声,倒退数步,剑阵霎时一滞,应天长一只手揪住周乘麟肩膀,直从缺口奔出。

    曲直君站在门前的石阶上,朱瑾依在他怀里,两人本来都在观赏,见应天长不过喊了两声,众少年就自乱阵脚,朱瑾突然挣开,气的跺脚道:“就说朝露不在,剑阵少一人,玉竹怎么能替他!果然只会拖后腿。我要下去。”

    曲直君笑道:“别闹,打打杀杀的事情,不适合你。”

    朱瑾拉着他的衣袖撒娇道:“那人刚才吓我,又羞辱我。你不给我报仇,我难道不给自己报仇?”

    曲直君道:“好呀,我给你报仇。”

    他突然一展袍袖,整个人像只大鸟一样,轻飘飘的落在剑阵之中。

    一阵无形的压力直逼向应天长的后背。

    这不是闭上眼抱头鼠窜就能躲开的压力。

    这压力像从后扩散的阴影,吞噬的速度远大于逃离的速度。

    应天长立刻发觉了这一点,因此他转过身来,正好对上曲直君的一掌。

    这一掌并没有磅礴的力量,却柔软,阴沉,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应天长大惊,想要撤回,却发现手掌已经被粘住。

    他立刻用扇子切向对方的手腕,曲直君的手带着他的手轻轻一侧,扇子正好擦过衣袖。

    应天长感到心更冷。

    他这把扇子当然不是一把普通的扇子,甚至也不是一把普通的武器;这把名为银霜的折扇,比最冰冷的月光还要锋利和缠绵。

    然而那一刹传到他握扇的手中的触感,竟好像是划过了一片丝绸一般柔软的水面,除了一片虚幻的波纹,留不下任何痕迹。

    应天长一咬牙,猛地撤掌,对方的掌力连同自己的掌力反噬,将他生生的震飞出去,几乎把周乘麟也带倒。

    然而他落地时,却不知为何变成了背朝曲直君的方向。周乘麟还在震惊之中,就已经被他拖着拔足狂奔!

    旁边一个少年反应最快,飞身刺来,周乘麟避无可避,脑中忽然一热,反手就是一刀。仿佛这个场景他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刀也早已是琢磨了无数次的一刀。

    他只感觉刀刃刺入了一个软软的阻碍之中,猛然一拔,灼热的鲜血喷溅到衣袖上。

    他握刀的手突然发软,双腿也没了力气。应天长察觉拖他有了阻力,当机立断的把他甩到背上,周乘麟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我杀了人!”

    应天长一边跑一边安慰:“别怕,没死!”

    并没有什么人拦阻他。

    也许其实有人拦阻他。但在无论谁的眼里,此时的他只是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光。

    他一口气奔出二十余里,这才逐渐放慢脚步,周乘麟死死抱着他脖颈,几乎不曾将他勒晕。

    应天长留心身后,并没有人追来,四周风吹草木,沙沙作响,流水泠泠,黑影黢黢,低矮的群山沉默而不怀好意,偶尔的兽嗥之外还仿佛有隐隐的语声,似乎正密谋如何对付他们。也可能只是他被害妄想,山谷不过想让他们普通的自生自灭。

    这不算一件难事,尤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

    他喘了一口气,几乎完全停了下来,笑道:“乘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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